永和二十九年,这年的秋天比往年都要冷上几分。
这日,在临近破晓的时候,下了一整夜的大雨终于有要停了的迹象。
这里是距大兴朝京都黎城二十公里左右的一偏远郊区。
人烟罕至,只有一处破败的月老庙。
这破庙据说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在大兴朝刚建都的时候原本也是一处香火鼎盛之所,然新旧更替,沧海桑田,如今竟成了有名的乞丐窝。
在这“乞丐窝”中如今正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个人。
其中一少年十八九岁左右,穿着一身制作精良的湛蓝色绣花锦缎,腰间玉佩香囊不离身,体态圆润,微微有些发胖的白皙脸蛋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污垢,此时正张大着嘴巴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这少年全身瑟缩了一下,终究是被冻醒了。
看少年的穿着打扮显然是个富家公子,也不知是何故竟被人掳到了这破庙?
少年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挣扎地站了起来,他双眼混沌,脚步虚浮。刚睁眼就被周身漆黑的环境吓得大叫了一声,脚步有些踉跄。没想踩中一物,双腿发软,“扑腾”一声屁股就着了地。
周遭一片漆黑,没有月色,没有灯光,此时正值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少年在黑暗中摸索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大门,他面目一喜,使劲将门往里一拉,灰尘扑面而至,大门却纹丝不动。
“这什么……鬼地方,如果叫小爷出去了……非得将你们揍得哭爹喊娘!”。
少年话说的霸气,可那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出气方式让他这话明显打了折扣。
果不其然,他这话刚说完,接下来的话立马变了个味道:“爹,你快来救我啊,我还不想死了,百花楼的莹莹还等着我给她赎身呢!”竟略带哭腔。
一会儿又念叨着:“娘,孩儿不孝啊!我刚从马家那小兔崽子那输了一百两,还等着去赌场上翻盘了。现在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这去了地下我都没脸见你啊!!”
黑暗让人恐惧,即便这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纨绔子弟也不免慌了神。
这少年蹲在门边发抖,嘴上念念有词,直到天边亮起了一丝光亮。
黑暗的破庙也渐渐明亮了起来,周边方寸之地终于显露出了本来面目。
少年慢慢抬起了头,鼓起勇气抬头四望。
不远处还躺着三个人,因天色昏暗的缘故,他并不能辨别其模样,他思虑再三,决定等天大亮后再去结交。
而这间屋子的大门正中靠里处是一座神像,神像一副笑眯眯的神态,看起来到是和蔼可亲。但神像上的漆已然掉了大半,不仅如此,连那上方的牌坊也歪歪扭扭地挂着,破败的很。
少年偏头看了半天,半蒙半猜才确定这是“喜结良缘”四个大字。
这竟是一破败的月老庙?
光亮给了他些许勇气,此时相比之前他显然镇定了许多。破庙?陌生的环境?他要么是被绑匪绑架,要么是得罪了人?但他觉得前面那种可能的几率更高。
这少年名叫曾无穷,是大兴朝第一粮商曾有钱的独子。平日里爱好吃喝嫖赌,游手好闲,是个十足十的纨绔子弟。但这人胆子却不大,做事自有分寸,所以得罪人的几率真不高。
如果绑匪真的只要钱财他自是不慌的,曾家钱多人少,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事。想到此他彻底镇定下来!
此时天已经大亮,其他人也微微转醒。
被掳来的另外三人出乎意料的竟是三个女子。
这三人穿着一红一白一黑,红的似火,白的若雪,黑的如墨。
穿黑衣的那位,头戴着长长的帽檐,一身黑衣劲装的打扮。曾无穷看不清她的面貌,但看她婀娜的身姿想必年纪不大。那女子看了他一眼,就让他全身不由嘚嗦了一下,这是之前他跟着自己那富商老爹拜会京都官员时,都不曾有过的。他直觉这人不好惹,赶紧移开了视线。
白色的那位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妪,整个人阴沉着一张脸,一脸苦相,此时正阴恻恻地瞪着那位穿着红色衣服,不,大红嫁衣的女子。
这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头戴珠钗,身材高挑,面容英武精致,与大兴朝流行的温婉居家的大家闺秀显然不一样。
和他们三人此时,或站、或坐姿态不一样的是,嫁衣女子是躺在一层薄薄的稻草上面的。她眼睑要睁未睁,双手无力地放至腰侧,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整个人从上到下透着股违和感。
曾无穷目光不由放在她身上多看了几眼,流露出的是对美人的向往。他见嫁衣女子挣扎起身的模样,连忙起身将她扶着靠坐在柱子上。嫁衣女子大大方方地道了谢,竟没有一丝拧捏姿态。
曾无穷得美人道谢,也不在乎这人是新嫁娘打扮,竟有些见色心起,想要在美人面前表现表现。
只见他两手一前一后放置腰间,腰板挺直,眉毛一挑,在这陌生的地方竟卖弄起了自己的学问。
“我于三人早醒一个时辰,经我调查推论,雕塑、牌匾破旧的厉害,显然这是一间年久未修的破庙,准确一点说是月老庙。而门窗被反锁,我们四人又这么狼狈地出现在这里,显然我们要么是被寻仇?要么被人绑架?……”
说到这,曾无穷故意停顿了一下,却无人捧场,那三人只是盯着他看,眼神一言难尽,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曾无穷笑容一凛,自顾自打起了圆场,“哎,说起来都是我连累了你们,我爹是大兴第一粮商曾有钱……”三人有所反应,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
但他明显没有察觉,还在那自吹自擂,“而我就是他的独子曾无穷……”。
三人不由暗中心忖,果然如此!
曾无穷还在自说自话:“想我从小到大,因家中太过富有的关系,那是不知道进了多少次贼窝?当然了,这也练就了我这一副见歹寇还镇定自若的本事。所以啊,等一会儿见了那些贼人你们不要害怕,我爹现在肯定已经收到了勒索信,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来救我了。”
说到此处,他故意停顿了下,“咳咳……作为赔偿,我不仅会让我爹将你们一并赎了去,还会给你们一定银子的补偿。”
听到银子,那嫁衣女子双眼放光,立马开始附和起来,夸赞话滔滔不绝。
什么“公子你不仅貌若潘安,还大仁大义”;
什么“小女子真是不知前世修了多少福分才能和公子相遇”;
什么“公子一家难怪能挣这么大一份产业,这肯定是平常积德行善的善果”;
什么“公子您真是大兴朝第一良善之人,比那大兴第一公子名副其实了不知道多少倍……”
曾无穷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嘴上还偏偏说着“哪里!哪里!”的话。
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架势,另外两个人都不由朝嫁衣女子投去了鄙视的眼神,但嫁衣女自动忽略。
说几句好话就能得到一大笔银子,傻子才不做。
白衣老妪看了嫁衣女身上的红色嫁衣一眼,不由想到了昨晚那糟心事,心中百般滋味先不诉说。
黑衣面纱女像是认识嫁衣女一样,自从醒来后视线大部分都在她的身上。
换句话说,这破庙中的四个人,另外三个人的目光就一直落在这嫁衣女身上,有为貌,有为仇,有为旧。
曾无穷在自报家名后,心中存着打听美人信息的私心,让大家自报来历。
他说:“相逢即是有缘,娘子们不如报个名讳?”
未曾想对于这个提议,首先赞同的竟然是白衣老妪和黑衣面纱女,而嫁衣女反而陷入了沉默。
白衣老妪还是那副阴沉着脸的模样,率先说道:“钱大娘,赤脚郎中,最擅银针”。
也不知何故,她这话明显是对着嫁衣女说的,尤其是说“银针”二字时那眼神简直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对方。而嫁衣女听到这话后肉眼可见的全身颤抖了一下,接着逃避似的、自欺欺人地闭上眼!
这一操作……
“钱大娘啊!失敬失敬!”曾无穷看了嫁衣女一眼,为她解围,“我家库房名贵药材也有不少,闲置着也是浪费。宝马配英雄,名草配良医,要不,等我们这事了了,改日我让小厮给您送点过去。”
钱大娘听到“药材”二字,双眼立马放光,面目也柔和了不少,立马报了自己的住处。
嫁衣女眉目耸动,睁开眼扫了曾无穷一下。
这人……有趣!
因曾无穷这一打岔,场面顿时热闹起来。那黑衣面纱女也自动加入了话题,声称自己是个寡妇,丈夫去世多年,这次她回黎城投奔娘家,没想中途却被人迷晕带到这来了。
明明几人正处破庙,也不知掳他们到此来的幕后之人有甚目的?几人竟恍似聚于市井街巷,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场面着实诡异!
但轮到嫁衣女自报名讳时,她却推脱了起来,众人不许,场面一时难看。
嫁衣女名叫寤歌,此时她心中正呕着气,前有无辜被掳,后有被逼着自报名讳。先不说她的来历断不能叫世人知晓,就说那背后将他们掳至至此的人,竟独独喂了软筋散给她,这也是为什么相比另外三人她只能躺着的原因。
也说明了曾无穷之前的推测完全不正确!!
由己度人,她们哪是无辜被连累,分明是身份有异引起幕后之人注意。他们四人,显然是被人盯上了。
但此时她却没有半分头绪,也不知何故,幕后之人到这个时辰了都不露面。
这事确实棘手!
寤歌动了动自己的胳膊,试探着调了一下内息,心中一喜,发现全身力气正在逐渐回归。
另外三人还在那等着她回话,寤歌无奈一叹,随口说了句话。
“死去之人。”
破庙中一阵沉默,三人表情各异。
曾无穷忍不住回怼了一句,“你就算撒个谎也说个让人信服的啊!”
寡妇的神情被纱帐挡住,不能知其神情,但寤歌只觉这人并无吃惊之色。
而钱大娘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寤歌的眼神暗含悲伤。
曾无穷和钱大娘的反映到在寤歌的意料之中,但那自称寡妇的人为什么总给她一种不安的感觉,莫非这人认识她?
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妙了!
正在四人心思各异的时候,紧闭的大门“咯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众人一惊,目光不由望了过去。
迎面走来的竟是一位身穿白色广袖长袍的病公子。
这病公子头戴玉冠,面容苍白俊秀,体态偏瘦,但偏偏资质卓绝,满身的贵气铺面而来,那是非钟鸣鼎食之家培养不出的卓昂气质。
病公子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但走起路来步履沉稳,脚若无风,寤歌知道这人肯定是个练家子,她在心中思量自己能逃脱的几率。
不过,这人委实眼熟,寤歌好似见过此人。
这形象、这气质,和曾无穷心中绑匪的模样相差甚远,一时间他竟呆了呆,将之前准备好的谈判话语抛至九霄云外。
钱大娘率先出声,目光不善,“你是何人,何故将我们聚于此处?”
其余三人默不作声,连寤歌也挣扎着站了起来,一致站在钱大娘身后观望。
从这人进门开始,众人就知道这恐怕不是一起单纯的绑架事件。
病公子没有立即回答,他先是扫视了众人一眼,尤其是看到寤歌身上的大红嫁衣时,瞳孔明显一缩。
然后,他轻飘飘答道:“帮忙,请你们一起帮个忙。”
“什么忙?”这话是曾无穷问的。
“清君侧。”
“……”
这人有病吧!这是众人的一致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