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后，我便不再敢踏进她房门半步，我时常感觉她还活着，她还卧床睡在那里，不说一句话。
三个孩子，房间不多，我被安排了和姐姐一个房间，姐姐睡床头，我睡床尾。弟弟暂时和伯父伯母睡。
没有枕头，冬天时我就脱下毛衣单做枕头，夜里时常会醒，醒来时发现泪水已经浸湿了床，辗转反侧，再起身坐起来，看着窗户外面，努力寻找一个洞，我的印象里还存有父母吵架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们吵得天翻地覆，我通过那个洞看雷鸣闪电。也突然想起了奶奶，我依偎在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月光透彻且柔和，她轻轻地拍着我背，给我捋一捋长长的头发，她只是一句话不说，慈祥又温柔。
眨一眨眼，努力唤醒自己，这只是一个假象，我越想越睡不着，越想只会让自己越难受。
有一次我照常醒来，只发现床湿了一大片，我不敢动，也不敢叫醒睡着的姐姐，直到第二天醒来，我赶紧穿上裤子，匆匆忙忙刷牙洗脸去上学，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
在学校时，同学们都没有靠近我，他们一个个指着我说：“尿床鬼，尿床鬼。”每每这样的嘲讽和随意取外号，都让我抬不起头来，我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衣服的袖子了，课上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喷嚏，回家时我便遭殃了。
“顾海芸，你这么大人了，真的好意思吗？”
我羞愧地低着头蹒跚地走进房间，不敢说一句话。
“你也不说一句，今晚睡觉，被子都是湿的。”
“你自己不觉得很丢人吗？湿漉漉的裤子，一股尿骚味扑鼻而来，你一走进来我就闻到了。”
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头都抬不起来了，我放下书包，从房间里走出来时她站在我旁边大声说了一句：“还不去换掉裤子吗？”
站在一旁的弟弟冲我扮鬼脸，“姐姐，羞羞，羞羞，姐姐。”
姐姐则是用手拧着鼻子，还发出作呕的声音，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这么大的人了，还尿裤子。”
我打了一个哆嗦，战战兢兢得从他们面前经过。
这样反反复复的天天晚上尿床，我更加不敢和其他人说话，我不敢憋尿，也感觉自己是生病了，会不会是父亲托梦给我了，我害怕所以才尿床？为什么我在梦境里会握紧拳头，醒来之后什么也记不得，我到底怎么了？我会不会死？
尿床已经不是特别稀奇的事情，伯母叫我睡觉之前不要喝水，给我用毯子垫在最底下，再用一块大的塑料袋垫在毯子上，她晚上会爬起来叫我去上厕所，再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她还悄悄向老中医打听了一番，我可能是身子虚，也可能是生病了。
她已经给我们换上了新的被子，还有这淡淡的阳光的味道，我躺在床上不敢闭眼，害怕自己再尿床，担心远远是不够的，该来的总会来，依然尿床了，这一次睡觉的时候我没有发现，被跟我睡在一起的姐姐发现了。
“你干嘛？”她用脚轻轻地踢醒了我，我从睡梦中醒来，她拿着毛绒玩具，爬到伯父伯母房间了。
伯母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冲到了我的房间，打开灯，走到我跟前，把被子一掀，看到一大片尿像倒了一杯水一样的倒在床上，头顶的火几乎要把她点燃，她咬紧牙齿，喘气声变粗，使劲地只是拍着被子，我吓得从床上爬起来，冰冷的夜里，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我捂住耳朵，像个犯错了的囚犯一样蹲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夜深人静里，她凌乱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特别蹭亮，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给我又扔了一条干净的裤子。
“这么晚了，赶紧去换掉，不要感冒了。”
如此温柔的说话，让我越发感觉到愧疚，我这辈子都欠她的，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还清，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有时候却比亲生母亲还要亲，她是我的伯母，是我的养母，亦是我的母亲。
我慢慢地伸过手去拿裤子，她继续扔给了我一个外套，踱步离开房间。
她继续忙碌着，将被套拆下来，将尿湿了的被单裹在一起，在微弱的灯光的照耀下，我感觉她也在发光，她的光芒无比耀眼，无比灿烂，无比温暖。
“等下过来和我们一起睡。”
“哦。”
我爬上这张床的时候，只听见床板咯吱咯吱响，蜷缩着，一动不动，也不敢翻身，怕我动一下，他们就会醒过来，我睡在最边上，盖住被子的一个小角，被子被抢过去了，我又蹑手蹑脚的稍微动一下，伯母用脚踢一下被子，努力帮我盖上，一股热气，脚气便扑鼻而来。伯父整夜的打着呼噜，我握住自己的脉搏，细数着他一分钟可以打多少个呼噜，还听见了海荻说不清楚的梦话。
我一夜无眠，也是这一夜，我感觉我们是一家人，可以抱团取暖。
压抑，紧张，害怕，像死神附体一样做着噩梦，梦醒了只觉得头疼，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怎么好的，大概是吃了伯母找的偏方，大概是我感觉到了不再那么孤单。
长大后，我想起尿床这件事还是会觉得既丢脸也愧疚，伯母一次又一次的给我洗被子换被子，半夜起来叫我上厕所，还带着我去找中医给我把脉看病，伯父去池塘里捡蚌壳，熬成汤做给我吃，这些事情我自己的爸爸妈妈都不曾为我做过，我已经没有记忆他们在半夜里起来给我盖过被子，也没有记忆给我做过一顿饭，在我的记忆里，他是死去的父亲，她是改嫁的母亲。
也时常会想起那一个夜晚，月色温柔，黑夜漫长，我们五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同呼吸共命运，他们把我当成亲生孩子一样看待，而我也渐渐融入他们，我们是一家人，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