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了三十几年的门卫，少有人与我讲过话，最近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人与人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多话要讲，有的就只是合作与争执。
其实我一直觉得门卫这种职业名称听起来并不是那么地舒服，在所有的文学和艺术作品中，门卫出现的画面全都是倏忽即逝，它甚至比不上任何一个主人公邪恶的杀人幻想，惊不起观者内心丝毫的波澜。在二中图书馆看门的赵大爷说：“不被重视是一个门卫的宿命。”
尽管被人忽视，但我仍然常常思考门卫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方式。在我的日记中，我更喜欢称我们这种行业的人为守门人，这样讲起来就会让它蒙上一层艺术的幻影，而少了些干瘪和冰冷。与此相同，环卫工人也不应该叫环卫工人，而应该叫“清道夫”，我想倘若全社会都能如此称呼我们，那我们一定会带着灿烂的笑容和挺拔的腰杆干好每一份差事。
而事实上大家仍然称我们为门卫和清洁工。
我知道那没有恶意，但听起来就很不舒服，那种感觉就如同我自知我是一个瞎子，却只想别人称呼我为盲人。而当我把这种想法讲述给我母亲的时候，她仅仅告诉我说：癞蛤蟆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它们存在与人类一样的意识，那么它们必然会更喜欢蟾蜍那样一个称号。
我所在的工厂有300多号人，能与我说上几句话的没几个，除了档案科的那个老干部会偶然来和我下几盘象棋、聊些闲言碎语外，几乎一整天我都没有机会说话。
办公室的那个小伙子每次见我都是带着笑容的，我对他有一种强烈的好感，所以在他加班的时候我总是愿意等到最后一刻，再为他关上门。临走的时候他多半会给我装上一根香烟。我很好奇为什么他才二十岁就会染上烟瘾，但那仍然不能让我否认他是个好孩子。我跟那些大人不一样，他们总认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不应该那么早地就学会抽烟，起码也要成家立业之后，因为一个没有成家立业的人往往是没有压力的。这就是他们的看法。
我也没有成家立业，自从17年前结婚之夜准老婆卷钱走穴之后，我便决定了这辈子都要少跟女人接触，因为它伤害了我，而任何人都不会让自己忍受两次相同的屈辱，除非他生来就甘愿做一个受气包。
我也不是不能做一个受气包，只是生理上的问题让我注定成为不了受气包。我是一个气包卵，一旦生气睾丸就会炸裂一般的疼痛，好在我做的是门卫的工作，向来与人接触得少，否则我定会被气炸。
据说十个小孩里面有三个生来就是气包卵，这么想来这个世界上就有百分之七十的人都可以光明正大的成为一个受气包。
我对那个小伙子知之不多，我了解的只不过是他本人愿意向我袒露的那一点讯息而已。所有的事情我都不得不去猜测，我意识到关于他这个人我只能靠想象和虚构。我创造了一个小伙子，连同他的过去和现在。
我和他仅有一次近距离地交谈。我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扣眼儿被撑大了的毛衣，进来之前他在门口跺脚，那天外头格外地冷，我很快便叫他进来了。
“叔，我进来暖和会儿行么？这天气实在太冷了！”
“来啊。”我边说边将一旁的塑胶凳子抽一个出来擦了擦灰尘递给了他，这屋子实在太久没有人进来过了，除了我自己活动的区域，我懒得打扫其他地方。
“周末也上班么？”
“您不是也在上班？”
“我是除了上班不知道能干点啥，外面都是年轻人的世界，我参与不进去，但你就不同，你应该多去外面走走。”
“我也参与不进去！”我看到他再次点燃了一根烟，这已经是他进来抽的第二支了。
“你好像烟瘾挺大？”
“我没有烟瘾，有时候一天抽两包，有时候一个月都可以不抽。”
“为什么要来西藏？听档案科的那老头说你是沿海地区的。”
“为了躲避一些东西，那会让我的烦恼少一些，而且我并不喜欢持续地待在同一个地方，像是等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不喜欢大海，尤其是海风的腥味让我作呕。”
“那么说我就是在等死咯，哈哈哈，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十几年了，几乎都已经忘记掉了家乡的语言。”
“您是哪儿的，我从未听人谈起过。”
“很正常，没有谁会无缘无故的讨论一个门卫的来历，只要他足够本分。另外悄悄告诉你一件事，几十年我来这里，人事部在建立我的档案的时候，我对他们谎称我是甘肃的，而事实上我从未去过甘肃，倘若他们当时要问一句甘肃哪儿的，我可能就要露馅了。”
“那你为什么会告诉我？”
“我看你不像是会在背后议论别人的那号人，而且有的秘密积藏在心里太久就会化成一口咳不出来的老痰。”
“你向来都是如此自信地去相信一个陌生人？”
“不知道，从未有人如此认真地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所以很抱歉，我不能准备一个很好的答案给你。不过兴许你是对的。”听到我这样回答，他好像并不是特别地满意，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手中的红塔山，吐出来的烟雾晕积在他的眼镜四周，像极了一个思考者。
“你在想什么？”
我受不了有人与我待在同一个空间中却不说话时产生的那种静默氛围，那会让我迫切地想要逃跑或者不自觉的扣手，所以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处境我再次开了口。
他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对我说：“叔，我想离开了，我忍受不了办公室里面的种种，尤其是领导开会让我做会议记录的时候，我简直痛苦地想要抓狂。那种会议让我无数次地想起家乡夏季的海风，令人作呕，但又因为工厂食堂的饭过于难吃，我根本吐不出任何的东西，往往吐出来的只有一些胃酸。直到现在当我说起的时候，还能想起那种味道，它永远地停留在了我的口腔和喉管里挥之不去，因为这个导致现在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愿意和我接吻，这份工作已经严重地影响了我的生活。
“你是说你想辞职？”
“是的，我很早之前就已经把辞职申请书写好了，迟迟未交只是因为我还没去过卡若拉冰川，听说随着温室效应的加剧，卡若拉冰川的雪线每年都会上移很大一段距离，我担心等我辞职再回来这里的时候，它就永远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你讲的没错，这个世界上随时随地都有一些正在消失的东西。前几日我看了一个纪录片，里面有一个叫做艾米莉的动物学家说世界上只有400只东北虎仅存了。倘若可以，我也想辞职去一趟西伯利亚看看它们。电视里说西伯利亚那地方特别冷，没准儿还能见到比卡若拉更壮丽的冰川。”
“这么说你去过卡若拉？”
“是的，好多年前了，我差不多都已经忘记掉了它的样子，只记得在它的旁边有一条河，河里的水蓝得惊人。后来当地人告诉我那是西藏的三大圣湖之一，叫羊卓雍错，意为牧场上的碧玉之湖。”
他再次陷入了一种沉思，空间又一次变得静默起来。
“叔，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不直接辞职去卡若拉？而且觉得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有着超乎于寻常人的成熟？好多人都这么评价过我，我分不清那是褒奖还是暗讽。”
“你的思维确实与之你的同龄人要超出一些，我像你那么年轻的时候根本不会考虑那么多问题，每天只是想着怎么吃饱肚子，然后就是日复一日地等待着一些戏班子到我们村里来，看一些魔术、杂技之类的表演。那时候我每天吃完饭就会爬上房顶，什么也不干，就望着村口的那条路，等待着戏班子开着车子载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人过来。只有当他们来了的时候，才能证明我们这个村子里的人没有被世界遗忘，一切又能恢复生机。对于你为什么不辞职直接就去卡若拉，我想你应该也是有你的期待或者恐惧吧！”
“您说的对，我害怕我辞职去看了卡若拉冰川之后，仍然不快乐。对于周遭的好多事物我始终都确定不了，我甚至不能知道当我走出你的这间小屋后我要去干点什么，才能让我忘记一些难堪的东西。”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这些疑问，但下一刻我就忽然意识我还未曾知道眼前这个小伙子的姓名，于是我很好的转移了话题。
“你叫什么名字？”我希望这种庸俗的问题能够让他暂时从那种痛苦、阴郁的心境中抽离出来一会儿，那一刻我好似产生一种父亲对于儿子的怜爱之情，我心疼眼前这个穿着整洁，戴着半框眼镜的少年，我觉得要是他是我的儿子就好了，然而我活了大半辈子，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我叫陶夕。”
“我叫张鹏。”
简单的介绍之后，一切又复归沉默。我听到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我想起以前我经常一个人在这个屋子里面倾听着这种声音，那让我记起了很多个曾经落雨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全都无人出现，我独自承受着孤独带来的巨大压迫感直至夜深。而今日不同，因为陶夕的出现，我的生活有了一段新的插曲，让我觉得即使是在等死，人生也会有一些小的意义出现。那足以支持着我继续当好一个无言的门卫。
“我去加点煤炭，这火好像不行了。”
“张叔，不用了，我要走了，今日……谢谢你张叔。”
“哦，好，人老了，话太多了，门口有伞，你带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