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朦朦，使人昏昏欲睡，难得有个一夜无梦的安稳觉，乔易棠到了巳时才缓缓睁眼。屋内早已没了洛千常的身影，只余桌上的一个小火炉热着粥品。
简单盥洗过后落座饭桌，他才发现台上还有一个油纸包，将其拆开来，黄色的糕点层层叠叠，卖相诱人，但与琼羽仙中人的手艺相比，略有差距。
“公子醒了呀。殿下与沧浪去视察军队了，特吩咐属下照顾您。”
听见屋里响动，墨翎叩门两声，得到应允方推门而入。目光落至乔易棠手中之物时，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手下人按照方子做的，不太熟练，但尽力了……”
“很好吃，谢谢。”乔易棠无所谓一笑，搅着碗中荤粥，徐徐道，“我一介外人，受尽你们族长的待遇，才叫过意不去。”
吃过早餐，侍女入屋收走碗筷，墨翎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乔易棠不由疑惑，试探道：“前辈不只是打算与我闲聊吧？”
墨翎摇摇头，长吁一声，“此物于门主而言，何等重要。”
他将朱槿色禁步放置于案上，又道：“端木门主命丧我族，迄今仍是悬案，我们的辩解苍白无力，便不多赘述了。易殿守差我交还予你，希望贵派能尽早为她正式封棺。”
乔易棠双眼一亮，心头大石落了地，忙不迭点头称谢。可转眼看见熟悉的一抹紫，倏地一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墨翎，上手确认过是自己交出去的禁步，更是诧异不已。
“为何会在前辈手中？”
“我赶至客栈时遇上那人，一路尾随至城外小溪才得此发现。”许是怕他误会，墨翎忙解释清楚，“情急之下击杀他取了回来。”
“丹鼎派对门主的约束严苛，尤其禁步，至死不可离身，天尊如果知晓，你难辞其咎。”墨翎越想越心惊，急道，“能号令一门之物，不得交予旁人！那般死士心狠手辣，阴险狡诈，我们亦不知其底细，幸而他尚不知其重要性，否则若进了琼羽，灾难必至。”
乔易棠后知后觉与那刺客交易所潜藏的风险，但彼时救人心切，只怕若是得以重来，他仍会选择如此。
看样子墨翎确是盼望两族交好，他对洛千常忠心耿耿，亦对自己无微不至，便敞开心扉来，权当他是兄长一般。
“情况紧急，无暇顾及太多。”乔易棠轻道，“若我倒了，杀阵崩塌，他就被人劫走了。就算我逃过一难，未必能护他永远。”
任务失败，归山后不知会面对什么，也许是再也无法相见。
“前辈既是灵线阁的人，定知道有人与他缔结了灵线，但看样子他仍不知晓这件事情，在下由衷感谢。”
墨翎心跳如擂鼓，轻托起拱手作揖的乔易棠，“此乃客人私事，灵线阁只负责结誓，从不过问太多，亦绝不多言。”
“前些天我虽昏迷不醒，却记起很多事情，想必是得前辈相助。”
他能想起往日与师弟相处的点点滴滴，喂逆徒服下千里散的前因后果；能记起被册封成为门主的受宠若惊，下山偶遇木香阿长的路途趣闻，以及寻到鬼巫族后对圣子的口诛笔伐。
但是在这期间屡屡对洛千常的痛恨和仇怨，似乎都来得莫名其妙，仿佛仅仅是遵循脑中指令行事。
乔易棠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询问更多，支吾半天又道了声谢。墨翎顷刻意会，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你身中五维境，不仅记忆会受到篡改，更能将你控制成活傀儡，任由布阵者操纵。”
乔易棠骇然失色，揉了揉脑袋，对于现在的自己很是怀疑。他看着双手，恍惚想起自己三番五次剑指洛千常，甚至染红过剑刃，就不住地颤抖。
“灵线只是助你将封存的记忆翻出，不能解阵，换言之，待你回到阵眼附近，绝对会再次失去意识。你仔细想一想，在山中靠近何人时，曾让你有头晕目眩、神志不清的感觉？”
他尝试回忆更多，可是徒劳无功。如果是令他斩杀罪子，山中人皆可能有这强烈的欲望。坦白说，有洛千常掩藏实力的先例，丹鼎派中再有藏龙卧虎是不稀奇了。
洛千常曾不止一次暗示师父有异，起初仍晕晕沉沉的他定然不信，但现在，他是不敢相信。
师父带他离开了流浪的苦难日子，一手将他养大，倾囊相授宠爱有加，他得今日这身本领，全靠师父栽培。天尊是他的师，亦胜似父，十载养育之恩，不论有没有血缘关系，他都是要报的。
“除了阿常，师父……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墨翎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明知事实并非如此，然而一概不能明言，这种感觉挠心得让他抓狂。
“温门主是否告知过你，你是真正的乔家人？”
乔易棠复又抬眸，没来得及询问二人关系，接着听见让他更讶异的事情。
“乔森，你父亲乔烨的兄长，因早年背井离乡躲过灭门，后回山接任第十三届天尊之位，看起来天衣无缝。”墨翎认真观察乔易棠脸色，接着道，“可是真正的乔森，十几年前早已安葬在外。”
“什么？”
“莫要认贼做伯父。”
事实上师父从未在他面前提过乔家关系，众人也只道天尊当年率兵的英勇，从不强调身份，久而久之再无人关心乔森究竟怎么得知丹鼎派遭逢劫难。
乔易棠很快冷静了，如此看来，男人身上疑团不少。
“许是真的错怪他了。”他哀叹，愁绪攀上眉梢，“伤人之言，深于矛戟，连我也恶语相向，他该有多难过……”
两人沉默良久，一方无奈一方痛心，悲伤笼罩着屋子，似乎添了几分凉意。
“算算日子你将要回山了，有关五维境，一位艮族高人或许能有办法。”墨翎起身，恭敬地递过一块玉牌，“诚邀公子立夏到聚华楼一聚，凭此直上顶楼寻楼主即可。”
他接过牌子，上头的阵法图腾熟悉非常，却想不起来是何时见过。
“还有，归山后万万不可告知他人，有关仙化境之事。”
“为何？”乔易棠一怔，“我本想请教天尊或其他门主，为何双瞳会呈现异色。”
“万万不可。”墨翎郑重地重复一遍，“待立夏那日，方能解答这个问题，在此之前还请绝对保密。”
“……好。”
不怕门主向他横眉冷对，不惧门生指责无能之辈，唯独惊恐朝夕相对的师父竟居心叵测。曾经最让人心安的地方，终是变成了幽暗深渊，令人吊胆提心。
“千里散剧毒无比，灵线本无力回天，可为何——抱歉，只是我自己好奇，公子若觉得冒犯，不回答也无妨。”
墨翎本已行至门边，忽然提了一嘴。乔易棠觉得没必要隐瞒，便尽数告知予他。
“销形花入药之前，我已经激发了它的毒性，最后凝制成丹所含的剂量并不完全。丹药有效，但毒不致死。”他停了片刻，“而且我将有毒灵材的份量减走了一半。”
墨翎疑道：“份量不足，理应不能成丹。”
“……嗯。”
“所以是——”
“是都替换成了我的血。”
此时此刻震惊得久久不能言语的人，轮到墨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