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杀他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你呢?中门出身只是嘴上威胁几句吗?”
“你觉得我是那种很会实践的人?”
接收到来自赫连贺的深渊凝视,雷彻心虚的别过脸去。
“咳咳,怎么会呢,我只是有点好奇,通常来说……对吧?”
“——只是不想和他们一样,连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都不记得而已,我现在,不想干那些事情。”
“除了报复回去以外。”
赫连贺把手举起,背到脑袋后,琥珀色的双瞳微微眯起,咧开嘲讽的笑容:“生而为人却把自己活得像个玩弄猎物的野兽,这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投胎走个畜生道,还挺符合他们真正的形象。”
赫连贺说这话时,雷彻看到他袖口处裸露的皮肤上许多蔓延到深处的,已经愈合的伤口。
刀切,烫伤,甚至表皮都不见了一块,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十三四岁孩子的皮肤,在中门,他的经历想必一定是惨绝人寰的吧。
原来是怨恨着他们啊,所以不想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即使是被那样的对待仍然不想和他们一起腐烂,而是选择脚踩着肮脏的腐尸,一点一点爬上去,给自己开辟出一条通向光明的黑暗道路。
赫连贺身上有不少值得人钦佩的地方,雷彻想到,如果是自己遭受这样的痛苦……啊,他能感到痛苦,但是却不会因此有其他的感受,雷彻忽然意识到自己与旁人的不同,他不能明确的因为痛苦而仇恨。
……那为什么,他会离开那里呢?
回望一眼存放着破裂大缸的方向,雷彻脑子里有些印象——作为鸩子,他不应该有仇恨的,但是因为某些东西,他又重新拥有了它,然后展开了复仇。
鸩子是不会逃的。
赫连贺轻快的说道:“啊不过要是这家伙什么都不说,我肯定还是会下手的,我遇到应该审问的家伙是要动真格,不然审问不出什么东西不是吗?只是他胆子太小了,那么快就说出来,所以就没那么干。”
赫连贺边说眼睛边往这边瞟,他想从雷彻脸上找些他不像看到的表情,可只能看到那副平静的,带着些微妙笑意的表情。
从见到他开始,雷彻就是这幅表情了。
雷彻无所谓,他与人类不算是同类,也无法理解疼痛于人类而言的可怕,用刑与制造他的过程几乎没有差别,他知道两者的行为动机不同,却无法意识到两者之间内部的感情运作,他不怕赫连贺,他顶多提防赫连贺。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能保持最起码的心性就算不错了,还能求他干干净净的不成?
如果赫连贺伤害他,为了保证自己不会死掉,他也会阻止赫连贺的行为,但是他不一定会杀死赫连贺,他只会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失去到何种程度,那就要看赫连贺在哪种程度上能保持活着了。
赫连贺企图作弄雷彻的行动失败,还接受到雷彻怪异的眼神,那眼神让他浑身不舒服,于是遗憾的扯开话题,无视了雷彻,闪身到苏一桃身边套她话。
“你从哪来的?”
“我没读过书,我们那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只知道我们村叫大河村,我爷爷是外来的人,好多年前村里闹饥荒,全家七口人只剩下他了,又过了好些年才收养了我。”
“你爷爷看不出你是妖怪?”
“他不是看不出,我那个时候还没办法变成人,他已经很老了,眼睛不好,他以为我是条小狗呢。”
苏一桃笑着说,她笑的很憨厚,人看起来自信大胆,耳朵一抖一抖,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显然是真的很高兴。
赫连贺继续问她:“你用了多少年化形呢?”
“也就两三年吧,我那时候可想和爷爷说话了,我第一次变成妖怪可把爷爷吓了一跳,之后只能假装我是更穷的地方投奔来的远房亲戚才没被村里人乱讲,后来村里又发生了旱灾,爷爷饿死了,我靠啃桌子腿活下来,然后就一路往东走,在这附近闻到了很大的妖气,就过来了,但是我没有在这里找到那个妖气,只闻到很弱很弱很弱的,我以为是小妖怪呢。”
两三年,对于妖怪来说已经是惊人的速度了,一般来说一直到百年,妖怪才有慢慢化形的能力,这个过程少则两三年,多则几十年,苏一桃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妖怪再到千年,就能有自己的特殊能力,这个程度的妖怪基本上都能捞个山大王做做,四处征战抢劫,为祸一方,但是一直到他们的寿命达到万年,就这么突然间,他们便都消声灭迹了。
很奇特的传言,但是这种故事和作为半妖,还在人类世界生活的赫连贺来说没什么用,于是他并没有再去仔细调查。
啃桌子腿当然活不下去,这家伙一肚子的木屑,又怎么能活下去,但是纯粹的妖怪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他们数量少,却战力强悍,在最近几十年的时间里发展势头更是迅速,而在双皇登基的那一年,女皇组建了专门的军队,由赤山的山大王带领,四处歼灭危害百姓的妖怪。
这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再详细的,赫连贺就不知道了,毕竟已经跟着中门在深山老林里走了半个月,和自己的人完全无法联系。
很弱很弱很弱的妖气,是指赫连贺吗?不至于用三个很弱吧?
“我的妖气很弱吗?”
赫连贺不甘心的嘟囔,苏一桃完全没听出他的失落:“很弱很弱很弱很弱,就像从大河村闻这里的包子香一样,但是我闻到的很强妖气不是赫连贺的,他的被大妖的覆盖过去了——我下山想吃包子。”
这下变成四个很弱了,雷彻感觉有些想笑,可是最终还是没有笑出声。
“那确实挺弱的,正经的大妖应该挺强吧?”
苏一桃点点头,指了指自己在连雪都没化的初春冻得红彤彤,却依旧不停耸动的鼻子:
“我到现在都能闻到他们留下来的味道,上百年的妖怪不论,千年大妖的地盘很大,小妖怪一进去就得知道这是他们的地界,这个山头就有一个大妖的标记,但是妖气正经的所在地在山下——啊,很近了。”
“你去找大妖和小妖干什么?”
“大妖可以投奔啊,我可是要饿死了,再说我化形不完整,万一被发现了,人家可能要赶我走的,小妖的话可以拿来吃——啊到了。”
“拿来做什么,你再说一遍?”
半妖的赫连贺有些诧异的问道,可惜被苏一桃无视了,她指了指一个方向,就在稀稀疏疏的树丛间。
他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山下,已经能稍微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和马车,雷彻觉得很新奇,他从未真正意义上看见人呢。
这城里就有大妖吗?
赫连贺露出明显不太舒服的感觉,焦虑不安,苏一桃也一下警觉起来,尾巴烦躁的来回甩动。
哇,好强的样子。
但是不管他们感觉如何,现在买药是正经事,还有一大批新的订单在等着他们,不交付就会被当成老赖被集体讨债的程度,雷彻拉走两个明显有些抗拒的人,他随便买了个包子敷衍一直喊饿的苏一桃,顺便告诉她看紧身上那个装着他们资金的小箱子,谁来踹谁。
苏一桃严肃的点头,雷彻毫不怀疑如果真的有人敢偷这些银子,苏一桃会把他们一脚从山下踹到山上。
银子很少,大部分钱款全都用于制造雷彻,然后鸩门的人被他杀了,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留下巨额欠款和大批订单,临走之前给赤贫的雷彻一点小小的鸩门震撼,雷彻得拿这点钱和妖怪商量怎么买制药的昂贵原料,雷彻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合法途径能拿到。
那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先去试试能不能有这个机会空手套白狼。
根据苏一桃所言,只要他们别在地盘上闹出什么事,大妖一般都不会出手去搞他们这种小喽啰,这倒是让他们有些放心起来。
苏一桃和他从来没有来到有这么多人的地方,人的说话声,小贩的叫卖声,敲锣打鼓的声音,挪动什么东西的声音,骂声,叫声,笑声混作一团,冲击着他们脆弱而没有经受过打击的耳朵,而赫连贺完全习惯了这一切一般,帮苏一桃买包子的时候还不忘砍个价,虽说有些警惕,但是赫连贺显然能装出一副样子——也许与他作为中门弟子,随时要套情报的职业需求有关系。
论打架他不是苏一桃的对手,论长远考虑他略逊于雷彻,但是他有一种惊人的适应力,让他可以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生存。
这是苏一桃和雷彻都欠缺的东西——长期行走在刀尖上,靠卖命积攒下来的经验。
他随意的走在大街上,即使是第一次来,也很快就能找到哪里买酒水,哪里可以住宿,一些不太可以提的东西具体在哪里买也知道的一清二楚……但是这不是重点。
赫连贺带他们走到药铺门口,就再也不往前了,他摆出一副宁愿死都不往前一步的姿态,就差在药房门口扎马步了,雷彻死拉他都不动。
“怎么了?”
雷彻偏头问他,却发现苏一桃也面色难看。
“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妖气在这里好重,我不要进去,你进去吧。”
“两个糖糕。”
“不要。”
“三个。”
“呸。”
“十个,把赫连贺也拉进去。”
“啊?”
“好嘞!”
要是他们两个都这么抗拒,那这个不少人进出的药铺,实际上的掌柜应该是……
是个高个子的女人,懒懒倚靠在木雕椅上,皮肤苍白发青,一条胳膊从袖口探出,远远的看上去细腻柔嫩如同一条白玉杵。眼型细长,脸也长一些,鼻梁坚挺,看上去慵懒至极,却总让人能嗅到一些神秘的气息。
雷彻注意到被苏一桃死死拉着的赫连贺止不住的呲牙。
“诶呦,是生面孔啊……鸩门居然也开始招徒弟了?明明之前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女人声音沙哑,却柔柔的,开口时仿佛含着糖块在人耳边哈气。
她起身,却仿佛肉里没有骨头一样只是撑着起来,整个人刚刚起来便弯腰靠在曲起的膝盖上,一头顺滑黑发也如溪流般潺潺流在背上。
“要什么药?念着是新客,或许还给打个折呢。”
裙摆荡开,露出的却是一条长长的尾巴,青色的鳞片遍布下半身,过长的地方都从柜台探出,瘫在地上。
药铺人来人往,所有人神色如常,却似乎根本没人在乎这个女人的异状——除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