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看着道士和道童从她身前溜走的。
二人没想到门口拐弯处还站了人。
起初很是惊吓,道士吓出了满额头的汗。
而后发现只是个孩子,便没当回事,携手麻溜地走了。
沉檀看着他们俩远去,满脸不解。
外祖父明明还在烧菜,客人为什么不告而别?
她想扭头叫厨房里的外祖父,却见那道士走到上院楼梯处,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今夜月色不是太好。
沉檀只能模糊看见,道士的眼神,似乎带着怜悯。
是在可怜什么呢?
沉檀扭头,见到外祖父站在门口,朝里头望。
“外祖……”她想跟外祖父说那两人走了的事情。
屋内人群说话的声音却完全盖过她去。
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
外祖父当然也没有听见。
就是听见,他也不会理会。
此刻,没有什么,能比沉檀外祖母清醒过来的消息更重要。
所有人都围了过去。
走路不方便的曾外祖母,都拄了拐杖,颤颤巍巍走过去。
“妈……”吴放龙去到母亲面前。
他是最小的儿子,也是在沉檀外祖母周边这些人里,最有资格上前的。
所以大家都让开。
吴放龙握住母亲的手,只喊了一声妈,他声音就哽咽了。
人越是长大,便会越明白父母在自己心里的重要程度。
越是懂事,就会越能读懂母亲。
他也只是个孩子,跟沉檀相比,他其实是更需要母爱的。
沉檀是生来就没有。
从未见过光明的人,不知黑暗有多黑暗。
可吴放龙不是。
他真是懵懵懂懂,差点在阴暗中度过青春年少。
外祖父看见小儿子过去,他抬脚,也想过去,说一说这些年的不容易。
说一句,她好了,就好。
外祖母听见了小儿子在喊她。
但她看见的小儿子,还没这么大。
她看见的是小儿子五岁那年夏天,新房还未筑成,院中还有棵大槐树。
小儿子爬上树捉鸣蝉。
蝉鸣声声,小儿子按住它翅翼,也按住了夏天的喧嚣。
他在树上回头喊檐下织毛衣的自己。
他大声喊:“妈——”
她记得,那年她织的毛衣,颜色鲜绿,就像田埂上萌芽的青草。
外祖母也看见了大门口处的外祖父。
不过她看见的丈夫,身形没这么宽阔,胡须也没这样长。
她看见的是丈夫来娶她那一年。
也是在门外,但她家门破旧不堪。
那会儿的丈夫头发还没夹着白丝,他身上披着红褂,胸前带着红花,赤着一双臂膊,把那破木门轻轻一撞,就撞进了她此后多年人生。
那时的她短发还没如今这样短,也齐着肩,英气勃发。
他抬脚想过来抱新娘。
但七姑八姨将他团团围住。
问他许许多多问题。
“新娘子漂不漂亮呀?”
“八抬大轿抬来没得哟?”
……
丈夫笑得腼腆,抬眸往自己这边瞧了一眼,又不好意思低头,被晒黑的面庞生着未老先衰的褶,他低声说:“漂亮哦……”
外祖母还看见了自己婆婆。
她看见公公刚死那年,那个身形还没这么佝偻的妇人踮着小脚,颤颤巍巍去扶灵柩,扶不起就哭,哭着哭着就老了。
外祖母还瞧见很多很多人。
见着自己死去的父亲,母亲。
还有自己远嫁的妹妹。
也有幼时看见的富家小姐。
她在明镜前梳妆。
那雕花的木梳,梳得脑门高高,梳得秀发精光。
外祖母最后看了眼窗外的天空。
这片天,曾下过雨,什么样的雨都有。
有春时的细雨,她和丈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濛濛细雨中,赶着水牛下田。
秧苗青青嫩绿,像是不会说话的小孩。
也有夏天的瓢泼大雨,抢收地里的玉米。
大女儿背着背篓,小小的肩上背满了金黄苞谷。
雨水泡透玉米苞衣,也湿透她额前的碎发。
外祖母觉得女儿家就像见过的富家小姐那样,额头光洁最好看。
但大女儿偏要铰了碎发,留着浅浅短发,土里土气难看死了。
大女儿在雨中的目光执拗,背影像一把尖锥,刺痛外祖母的心。
也还下过风雪。
外祖母记得自己从冒着风雪,抱回来一个婴儿。
但是谁呢?
外祖母不记得了。
或许,其实没有下雪罢……
那些过去的时光,在召唤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叫她多想了。
外祖母最后看了一眼跪在身前的小儿子,缓缓阖上了双眸。
她双手猛然垂下,身形向后仰去。
“妈——”吴放龙从大喜到大悲,不过一刹。
他瞳孔放大,条件反射去抱自己母亲。
可那瘦成枯骨的母亲这时不知有多重,任他怎么用力的抱,也抱不回来。
她就像岁月一样,不可扭转,不可重来。
外祖父抬起的脚又放下了。
他双眸一片茫然,什么都记不起。
沉檀完全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
她看着众人哭,看着众人混乱,还有人夺门而出,将她狠狠撞到门框上。
真疼啊……
她不知何谓生死,只是慢慢挪到外祖母身侧,乖乖坐在那,看人生百态。
外祖母额上的鸡毛不知何时没了束缚,随着众人起身挪移,轻轻在空中飘啊,卷啊,眼看着就要飞出门去,却被进来的王梦生撞回了屋,撇落在地,沾上无数尘泥。
他们终究还是不肯相信这样结果,请来医生给最后希望。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王梦生只给出了最后的宣判。
吴放龙不能接受。
堂屋里的人都不能接受。
“打吊瓶,多少钱都打,我不是看你打哈吊瓶,人就能救得回来嘛……”
“还有符水,大师给的符水还没喝,喝下去就好了……”
“还有公鸡呢,不是说破煞气嘛,吃了就好……”
王梦生摆着手走了。
符水根本灌不进去,落在案板上,像是鳄鱼的眼泪。
铁锅里的公鸡无人看火候,早就焦糊一片,发出炭死亡的气息。
得到宣判的外祖父,站在门外,整个肩膀都垮下来了。
像是得到了解脱,又像再也得不到解脱。
散尽家财,欠上巨额的债,人还是没救回来。
世上最难过的事情,大抵如此。
那一天的外祖父,在沉檀眼里,似乎瞬间老了十岁。
本是夹着白发的头,直接灰了一个度。
他嘴唇颤抖,目光像是燃尽的柴火。
泛着死亡的白。
曾外祖母眼里淌着泪,拿干枯如树皮的手一直抹一直抹,泪又从指缝间滑落出来。
所有人都在哭。
他们悲恸声如亡灵招魂幡在风中发出的呜咽。
刺激着沉檀那恐惧的情绪,从核桃大小,一直膨胀到盖过天际。
她忽然就读懂了死亡。
突然就明白,这世上有无数道门。
人与人之间有一扇。
生与死之间有一扇。
外祖母去到死的那扇门后。
门关闭,隔绝阴阳。
白日响过的鞭炮,在夜里再度响起。
噼里啪啦。
炸醒了哪个幸福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