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东是握着胸前的石珠睡的,他暮暮沉沉地昏睡过去,以为今天还会像往常一样醒来便能看见十三叔收拾东西的身影。
当他睁开眼睛,还是那间简陋的石屋,十三叔还在身边沉睡,看窗外那月头,再有一个时辰也该天亮了。
奇怪,我从来没有起过这么早?
“是我唤醒你的。”
突兀的,声音从墙角传来,一道鬼魅般的身影从墙上浮现。
“你是谁!”唐东警觉,此人无声无息便能靠近他,一定是个强大的人,他在想要不要把十三叔叫醒。
“他起不来的,在魂域里,我只让你醒来。”黑影带着嘶嘶哑哑的声音说道。
“什么魂域,你到底是谁!”唐东大喝,他疯也似的摇动着老十三的身躯,但在这魂域里,老十三就像是死去了一般,毫无动静。
“这你就不用在意了,你只要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就行了,跟我走吧!”那黑影说完,不给唐东任何消化的时间,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来到了一处新地。
一条闪着荧荧绿光的大河横断两岸,岸边立了一块巨石,上面赫然刻着“忘川”二字!
“这是传说中的忘川河!”
那黑影嘿嘿怪笑两声,唐东像一个物件一样悬在空中,动弹不得,黑影踏水而过,唐东被迫紧随其后,当行至河中时,唐东抬眼看去,无数条忘川支流汇聚成海,而那片海里没有一滴河水,密密麻麻全是烧着的白蜡烛!
唐东震惊不已,难道他真的死了,师父常说人之将死,魂烛也摇摇欲坠,地府的阎王会派人来牵他的魂。
“怎么可能!我才十六岁,寿终正寝也太早了点吧!”一路上,唐东看见一些孤魂野鬼在忘川河里游荡,他不断地问着黑影,但那黑影似乎并不打算理他,绕过八重楼,直奔阎罗殿。
唐东眼珠一瞪,这阎王果然如凡间刻画的一模一样,一张臭脸挎下,两瓣黑胡撇开,也不知是几千几万年未曾笑过,长得着实令人胆寒。
“阎王,你要的人我带来了,若是无误,我便送他去奈何桥了。”黑影在殿前飘忽不定,好像即将消散了。
“嗯......”阎罗坐在案前,竖着眼睛看了下面二人一眼,便摸出生死簿,将唐东的名字一笔划去。
“等等,这唐东生龄才十六,他们那群老东西是不是搞错了!”阎罗看了一眼刚划去的地方,注意到了这点。
“这。小的只管办事,其他一概不知。”
“算了,偶尔弄错也没什么关系,你速速送他投胎去吧,免得凡间生人滋事。”阎罗挖了挖鼻子,满不在意地说道。
唐东一下就炸开了,提错了魂,还算了!
这阎罗轻薄他人生死的样子好生丑恶!
唐东怎甘心就这样身死,他开始骂口连天,但阎罗早已听惯了这些粗话,他早几百万年还会动一下怒,现在只是挖了挖另一只鼻孔,根本不做理会。
“他日我若从轮回中跳脱,我必灭了你阴曹地府!”这完全是一句气话,存亡之际的最后一句硬话,唐东感觉今天要栽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哈哈哈!”阎罗没笑,黑影先笑了,“凭你生前凝气八重境的修为吗,先修练个千万年再来说话吧。”
黑影三步并作两步,只要将唐东送到孟婆手上,接下来的事就不归他管了,他还要赶紧去提下一个人的魂呢。
奈何桥边,一个绿眼睛老妪正在派发一碗浓绿的汤药,她从一口大锅里舀上一碗又一碗,那锅里的汤汁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她从来不看来人,不问世事,日复一日地舀汤,分汤。
而队伍大排长龙,来回绕了几万圈,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魂魄再次等候着。
孟婆汤的传说谁人不知,寿终正寝的魂魄大都浑浑噩噩,喝下汤后更是六神无主,而意外暴死的魂魄多半神智清醒不愿喝汤,那汤便会飘到空中,从鼻子里倒灌进去。
唐东排在了队尾,黑影直接原地消失,难道不怕他们跑了?他转而想起了游离在忘川的孤魂野鬼,那恐怕就是不入轮回的下场。
凡间传言,肉身入忘川,则功力尽失,魂魄入忘川,则要受百鬼噬心之苦。
按说法,过了奈何桥,便是枉死城,枉死城后转轮殿。
唐东已恢复了自由之身,去留随意,诺大的鬼城也不是并无居民,只是这里规则森严,稍有不慎便会落得跟孤魂野鬼一样,他不想被终生监禁在这鬼城之中。
若凡间传言属实,那转轮殿中该有两条路,一条通往轮回镜,一条通往阳间,地府里有无数条来路,却只有转轮殿中一条出路!
只能赌一把了,但眼下这孟婆一关该如何过?
唐东试图与排在他前面的灵魂交流,那灵魂已垂垂老矣,前世修满三百一十岁,融了沌之血,自八十岁后一直浑浑噩噩,直到死去,如今魂入地府,终于有了片刻清醒。
他说:“我活得岁数够久了,但真正活着的岁数太少了,孩子,来世再会吧。”
那老魂虽惊奇唐东年少离魂,但他已经不想再多问什么,迫不及待地想喝下孟婆汤,忘掉前世诨厄的回忆,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于是唐东又回头问那个排在他身后的中年男人:“叔,你是怎么下来的?”
那中年男人即使只剩魂魄,仍然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他沉稳地交叉着双手,缓缓出声:“我的娘......一个女人杀了我,在我睡觉的时候。”他露出腹部的伤口,那儿正在流血,在地府,前世的伤口会被保留,那猩红的血似乎永远也流不干,到了地上却不见了。
唐东以为他是说他的母亲残害了他,小声说了一句真是恶毒的娘啊,但其实那个男人想说的是娘子,是他的娘子杀害了他,他甚至没来得及问为什么。
问了一圈也问不到有用的信息,所有人都觉得他执念太深,为何非要还阳呢,阳间总是充满痛苦,趁早轮回,下辈子兴许还能傍上个富贵人家,摊上个漂亮老婆。
只有那个老魂对此叹了口气:“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如此侥幸呢?”
唐东心中不甘,十三叔在上面无亲无故,仅剩的一个侄儿也死了怎能行。
唐东毅然离开了队伍,若不喝那汤则仍有一线希望,他不知道的是,多少怀抱着这丝希望的魂魄留在了鬼城,千年万年,直至走到精元尽头,魂飞魄散也没等来那一丝希望的降临。
他离开了奈何桥边,动身前往鬼城,想要找个地方暂住,摸索清楚地府的运作规律后再说。
好多人看着他走,都对着背影叹息,他们中也有人有过这个念头,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的有,几百年的也有,但最后都放弃了,没有人能熬过真正死前的煎熬。
有个看起来很老的魂却突然眼神一振,对他喊了一句:“孩子,要是你真的到了转轮殿,左边便是阳关道!”
这句话很快就被嘈杂淹没,但唐东听进了耳里,他朝那老魂鞠了一躬,大步离去,再不停留,孟婆那灰绿的眼珠永远刻录在了他的心间,成为了日后的噩梦,再难磨灭。
鬼城没有想象中的死寂,相比凡间的集市,这里似乎更加繁华,衣食住行,应有尽有,他们都在用一种叫忘川石的东西交换物件,宝物也有,毕竟在这地府,魂魄仍有修为,斗殴之事不乏,死者却是直接魂飞魄散。
没人愿意轻易动手,没人能够接受真正的魂灭。
身边之人大多是寿终正寝的老者,或是英年早夭的壮年,他漫无目的闲逛之时,却见到一个年纪与他差不多大的青年,二人目光一碰,顿时如见他乡故人,心生默契地走到了一起。
两人一开始一直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地走着,唐东见他在集市买了几样物件后,那人终于开口了。
“你怎么死的。”啊,又是这地府里最常见的搭讪神句。
“不知道。”唐东看了看他买的物件,就是两笼包子,几张白纸,“你呢。”
“我也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像骗人,也许都是那阎罗乱判,“可能你会想来我家看看。”
那青年说完这句话后就加快步伐走了。
唐东不知该不该相信一个刚认识小半刻的陌生人,但此时别无他法,只能跟着走,他若是知道这鬼城中人因为害怕魂灭而使得这里的环境意外地和谐,可能会更放心些。
行走三里有余,他拿出一把铜质钥匙将一处偏僻地方的屋子打开,这里远离闹市,又靠近奈何,唐东猜测,要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应该也跟他一样想寻求离开之法。
这屋子看起来可比进去后大得多,这里狭窄不堪,勉强放下了一张老旧的床,一张靠墙的书桌,墙上贴着一副女子的肖像。
“你会作画?”
“会。”那青年将白纸铺开,提起细毛软笔在纸中留了一道黑,“我叫邢子晗。”
他递上了一笼包子,自己先咬了一口,似乎已经饿急了,他看着唐东,等他说话。
唐东接过包子,他其实不太饿,而且才知道原来魂魄也要补充食物:“我叫唐东。”
“你当真不知道为何来此?”
“不知。”唐东想了想说,“我在睡梦中被一道黑影带来,直到现在仍然觉得如梦似幻。”
邢子晗听到这话,眼神也开始迷离了,他喃喃自语:“是啊,如梦似幻,三十年了。”
“你在这待了三十年?为何一点不见衰老。”
他看了唐东一眼:“这地府只会磨光你的精元,魂魄在此只会衰败,不会衰老。”
唐东问:“你是不是一直在寻找离去之法?”
“没错!”说到这里,他开始眼中放光,“这三十年我也不是一无所获!”
邢子晗摊开一卷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张,上面写写画画了一堆看着就让人头疼的东西。唐东想让他详细解释一下,他却敝帚自珍,支支吾吾不愿分享。
“你我皆有逃脱之意,说不定有我帮的上忙的地方,再不然,就只好下一世见了。”唐东不屑地撇撇嘴,他迫切地想走,有人帮最好,没人帮他就自己另想出路。
“我不相信你,你会帮倒忙的。”邢子晗收起卷轴,看来他只是想像这个同龄人炫耀一番。
“那你让我来此到底有什么目的呢?”唐东一脸无奈,他很不想打架,虽然眼前这人的修为比他高些,但也没高多少。
地府之内有奇特的气息代替了灵气,压制着所有人的修为和修行,他俩现在跟普通人也没甚么区别。
唐东盯着他,在想自己能有几分胜算,他的手已经纂成了拳头,蓄势待发。
若他当真不愿分享,那也只能杀人夺宝,省去三十年进度!
邢子晗瞅着唐东充满了敌意的眼睛,心中思量许久,他久未与人打斗,而且食无两,寝不安,早已瘦骨嶙峋,恐怕不是唐东对手。
他叹了口气,还是妥协,选择了相信,二人都有同一个目标,那就是离开这破地方!
卷好的图纸又被摊开,他指着一处说:“若我们习得土遁之术,从忘川河底穿过,不渡奈何桥,直接进入枉死城......”
我去,这都什么不靠谱的主意,三十年就研究了些这?唐东腹诽,他皮笑肉不笑地夸赞道:“高,实在是高,给我三十年我肯定想不出来这个。”
“那你觉得如何,不如我们今日便开始修习土遁之法!”邢子晗兴高采烈,压根没听出来这是反话,他三十年来第一次被夸,难免心中高兴。
唐东有些为难地说:“可我听说这忘川河有九亿丈深,你说咱俩成仙后能遁入一半不?”
邢子晗顿时无言,他又指着另一张画说道:“我们可以飞过去!”
“大哥,忘川禁飞,空中活物到了忘川领域就会掉进河里。”
“那当初那黑影如何踏浪而行?”
“欸不是,你研究了三十年还不知道黑魂这玩意呢?”唐东一脸无语,越来越觉得这人不靠谱。
邢子晗沉默了,他知道黑魂是什么东西,成为了黑魂便要永生永世与地府绑在一起,见到尘世微光就得灰飞烟灭,他们永远都在夜间,或是阴气绝重之地出行,然后勾魂入地府。
所有魂魄沾到忘川水一息便要耗去十年精元,且要忍受鬼噬之痛,万情万感钻心之痛,尘世间一切刑法也比拟不了内中痛苦。
唯独黑魂不受忘川之罪,他们开始都难以接受终生不见光明,最后也都向地府妥协了,再怎么说也算是摆脱了轮回,只是修为永难寸进而已。
两人一谈便过了两个多月,大多数提议都被否决了,那些纸也被撕了个粉碎,只留下了几个:1.绕开忘川河,从烛海穿过去。
2.等待闪灵。
第一个很快也被证实行不通了,因为唐东刚迈入烛海便感觉神志不清,几欲迷失,他赶紧跳了出来,划掉了第一个留存的提案。
那么就剩下等待闪灵一种可行方式了。
所谓闪灵,便是等待俗世产生巨大因果,发生巨大变化,引起地府时空乱流,随机穿越到转轮殿的一种可以说是不可遇也不可求的逃离方式。
邢子晗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他长吁一口气,三十年的功夫化为泡影,最后还得仰仗一个阴间传说么,可是几千万年来也没人见过闪灵的发生。
阴间的夜晚并不好看,这里的一切都带着点幽绿,也许音同忧虑,所有人都在为上一世而遗憾,都在为上一世而忧心忡忡,邢子晗站在窗前,他永远也忘不了三十年前那个本该陪着所爱之人安然入睡的夜晚,是什么东西蛮横地夺走了他的幸福。
“你得知道,我为何急于离开。”他点燃了一根阴间老叶卷的烟,这烟带着点湿气,让人闻了直咳嗽,还好两个月来唐东已经习惯了。
“精元有限,我得为下一世着想。”他掐灭了只剩一个尾巴的烟卷,很是不甘地说着。
“既然你决意要离开,为何不等离开后修他个不死不灭?”唐东问。
“我在留后路,万一我真的出不去了......那个时候我必须要去轮回。”他羞愧不已。
邢子晗自嘲地笑了笑:“我不知道自己轮回了几次,但能够知道自己的精元所剩无几,想必前几十世也跟我现在一样修为低下,又只知挥霍......”
他不再言语,望向窗外荧绿的天,又点燃了一只烟,将自己掩藏在吞云吐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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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
秋鹰啼明涧,九水绕河空
同照日与月,何处是归终
——瑶光·复临渊·遗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