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从来都是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互相倾轧，互相利用，弱肉强食，视人命如草芥……可还存有一份真心真意？
这夜怎么这么冷？从手指冷到脚趾，从骨缝冷到心底，如同躺在三九天的寒冰上，凛冽刺骨。流年将身子缩了又缩，缩成一团，却还是冷，冷得让人绝望。
延儿实在放心不下她，便将诸事都交给四郎处理。他急忙跑回房间，只见房门大敞，屋里竟连盏灯都未点，他心里一沉，立时冲进屋去。
他将烛火点燃，扫了一圈并未见到流年，刚要出去寻，却瞥见她抱着双腿蜷缩在地上不住发抖，凳子翻倒，药丸也撒了一地。
“八妹”，延儿眼圈一红立时扑了过去，将她小心抱到床上，“我去找倩儿。”
“不要……”流年死死拽住延儿衣角便不撒手。延儿无法，只得坐回床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傻丫头，你这个样子我心都要痛死了。”延儿将脸抵在她额上却感受不到她温度，无论抱得怎样紧，她还是在抖……
“我该不该恨他？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恨他？”流年咬着嘴唇，不住呢喃。
“不要恨他，他是真心爱你的。”
“是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流年死死撰着延儿衣角低声呜咽，“我不想杀他的，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那般冲动……我真不是有意的。”
“这不怪你，这不怪你，是他一心求死，你不要如此折磨自己，啊……”延儿鼻头一酸，生将眼泪忍了回去，哽咽着祈求流年，“莫要忍着，想哭便哭出来。”
流年终是隐忍不住，胸腔里如洪水开闸，带着深深的痛意都化作眼泪倾泻而出，直至放声大哭。
她把他当亲生兄长相待，他怎会是大辽细作？她虽最恨别人诓她，却从来都不想杀他，从来都不想他死！哪怕他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她，步步设计于她，她还是信他。
人心宽大可包容万物，却又脆如稻草，哪怕一根细小的针都足以将整颗心都扎穿压倒……
“八妹，八妹，你莫要吓我”，延儿见流年方才还大哭不止，一时间身体便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连心跳都已感觉不到，吓得他魂飞魄散，扯着嗓子大喊萧竹。
萧竹在隔壁听延儿声音不对，万般不顾便冲进来，哆嗦道：“怎么了？”
“快去找倩儿，快去……”
萧竹慌忙跑了出去。此时瑟瑟发抖的已是延儿，他不敢挪动流年身体，只得一动不动抱着她，如同抱了具没有呼吸，没有血色，周身冰凉的尸体。延儿不敢想下去，哽咽着不住祈求：“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不要这样……”一步错，步步错，他怪不得楚雄，从一开始竟都是他错了！
倩儿心急如焚跑进来，身后还跟着杨将军夫妇。她脸上挂着泪痕，头发凌乱，气还未喘昀立时取出银针扎在流年头上和手臂大穴，一根又一根扎下去，流年却一丝反应都没有。
延儿的心半吊在喉咙里七上八下不住吞咽。杨夫人一手扶额，一手捂在胸口处，微闭双眼连大气都不敢喘，杨将军只皱着眉头立在原地，脖颈青筋突兀，额间皱纹横生。
倩儿一针针下去，流年还是没有反应，她额间立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下针的手便有些发抖……她知道，若是这一针下去流年再无反应，那……
倩儿闭着双眼，吊着口气直咬牙：“杨八妹，我定饶不了你”。也不容她犹疑便颤巍巍在流年要穴上扎下去，她死死盯着她苍白的脸，而手中的针也一点点加深力道。
流年轻轻一抖，一口气提了上来，倩儿整个人便跌坐在床上。
延儿觉察流年动了，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扑在脸上，堵在喉咙里的沉石瞬间落地。他用额头摩挲着她脸颊哽咽：“你吓死我了。”
杨夫人紧悬着一颗心噗通落下，一个没站稳便向后倒去，幸而被杨将军扶住。颤声道：“八妹如何了？”
“这口气缓过来便没大碍了，以后万不能再受刺激了。”倩儿说着，将目光看向延儿。延儿一低头，眼泪便掉在流年脸上，微闭双眼一声不吭。
“这一载以来平安无事，我以为她痊愈了啊？”
“心病起于心，受情绪思虑所布，并无痊愈可能。若是情绪平稳便可长寿，若再闹这么两回，八妹她……她也没几年可活。”倩儿说也说不下去，回过头不敢去瞧杨夫人。
“夫人……”杨将军眼见杨夫人跌坐在椅子上不住垂泪。府里刚办过喜事，她开心得紧，没成想又会搞成这样……
闹了一夜，众人也都疲累至极，各自回房休息。倩儿失魂落魄地倚在床边垂泪，没想到拆散他爹娘，害她们一家阴阳相隔的竟是耶律佶，而耶律佶又是他（楚雄）爹。
“求求你放过他好吗？求你放过他？”耶律楚雄祈求的眼神和颤抖的话语一直撕扯着她痛心不已。
耶律佶当年对她爹娘下毒手时，可曾有过一丝怜悯之心？他怎能求她放过他……放过这般魔鬼继续留在世上作恶吗？
四郎将倩儿的头揽在自己肩上：“莫要再想了，全都交给我，这样的事本就不该你来忧心，以后所有的事都由我来替你做。”
倩儿叹下口气，整个人靠在四郎身上闭上了眼睛。
这夜无论有多长，终会过去，无论暗夜有多黑，也都会有阳光透进来，温暖冷寒的心……
次日，天波府小厮起得格外早，只一会功夫便将药房收拾干净，昨夜凝干的大滩血迹已被冲刷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全府上下皆缄默不言，此事不得外传，也不得议论。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透过红纱帐拂在流年面颊，流年才觉周身暖和过来，她悠悠睁开眼睛却见延儿一直看着她笑。
“萧竹，药。”
“诶，好。”萧竹将托盘端来，亦是满面笑容。
流年要伸手接碗，延儿却先她一步，将药碗拿过来放在嘴边轻轻吹着。
流年又伸手：“我自己来。”
“诶，我来。”延儿淡淡一笑，将勺子放在流年嘴边，“乖，张嘴。”
流年也未推托，便由着延儿将药一勺勺喂于她喝。药汤洒在她唇边咬破的伤口上，嗞拉一痛呛咳不止，不禁皱了眉：“这么苦，倩儿竟是故意的不成。”
延儿忍俊不禁，放下药碗便去抚她后背：“等喝完药，再将金疮药抹些在嘴角。”他顿了顿，面色沉下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日后莫要如此不管不顾。我……娘亲会伤心的。”
流年见延儿面色不好看，心中亦是一沉：“我一直把他当做兄长的，我不知道他……”
“傻丫头，我知道，都过去了莫要再提。”延儿温柔浅笑，“我营中还有些事，需得去一趟才行，我早些将事做完便回来陪你。你若要出府，定要带着萧竹一起，你一人我不放心。”
“好。”流年心中一暖，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里，重重点头。
延儿走后，流年才下床梳洗打扮，萧竹帮她梳头穿衣。
“他……他尸体在何处？”流年又像是自语，又像再问萧竹。萧竹反应过来：“昨夜被寇大人拉走，听说又去查封了药铺。”
流年双手微微一抖，便未再说话。流年带着萧竹刚要出府，却在大门口便被倩儿叫住：“八妹，我和你同去。”
广济堂被寇准查封，搜得乱糟糟，小厮均被扣押，跪了一地。流年心中一痛，又硬生生强迫自己硬了心，她再不能让延儿哥哥担心了！
寇准见到流年，先是一惊，又满面忧心，小心问道：“你可还好？”
流年淡淡一笑：“寇大哥放心，我无事。”又垂下头来，“他呢？”
“我将他偷偷埋在后山，等风头过了，我谴小厮带你去。”
流年深感欣慰，知她者，寇大哥是也！
倩儿冷冷问道：“耶律佶呢？”
寇准叹下口气：“他…… 他听见儿子死讯，急火攻心，暴毙而亡。”
“寇大哥能带我去看看吗？”
寇准犹疑了下，点点头，将倩儿和八妹带到后院。
这个季节，桃花早已落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树绿翠下掩着的羸弱果实。而树下那张青玉石桌上还整齐放着她送给楚雄那套茶具，他竟保存的如此精心。流年不禁鼻头一酸：“寇大哥，这院子日后如何处理？”
“没入官府充公，日后盘给他人。”
“那这套茶具我能带走吗？”
“好。”寇准也未多问，直接点头答应。
倩儿见角落放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立时血气上涌，径自走过去。
寇准上前将倩儿拦下：“人都死了，不要看了。”
倩儿满眼恨意，咬着牙甩开寇准的手，毫无犹疑将白布掀开，吓得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眼前的耶律佶，面目狰狞，七窍流血，恐怖至极。干瘪的双眼深深凹下去，却又怒目圆睁，直直瞪着天空，凶神恶煞。他整个人和整张脸都干瘪的不成样子，死状极惨……寇准别过头不忍再看，萧竹大叫一声，躲到流年身后直作呕。
“他已经遭到报应了，求你饶过他。”楚雄的祈求还在倩儿耳边回荡，倩儿忍了作呕的冲动咬牙怒骂：“老贼，你一生作恶多端，戕害无辜百姓杀人如麻。你害我父母恩爱分离，天人永隔。你害我文家没落，医术凋零。你害我全家死生分离，你害我自小便是孤女，你以为你死了便可赎罪？”倩儿恨他入骨，恨不得……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才解气。
倩儿越发激动，流年吓得立时上前抱住她：“倩儿，你冷静些。”
倩儿挣脱流年，又看向耶律佶：“你白发人送黑发人，当真活该。如此死了也确实太便宜你，应当将你曝尸荒野，喂狼喂狗……”
一向沉稳的倩儿此时却满目仇恨，怒火中烧，句句话都狠毒至极，吓得流年一个激灵：“倩儿你……”
倩儿未理会流年，咬着拳头径自瘆笑，半晌才抬起头来：“寇大哥，把这老贼，葬在他……他身边吧。”
寇准大睁双眼，震惊至极。这样的女子当真少见，爱憎分明又如此善良，却连他这个男子都钦佩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