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此行只要段山一人来就够了。但是刀客的第一单,往往我们这些中间人会跟着去,这样我们可以瞧出一些端倪。这端倪可能是刀客的性格,可能是刀客的底子,也可能是刀客的过去。深不可测的刀客也会有这样的端倪藏在他们的刀法里,只要留心一点儿总不至于什么也瞧不着。
同时我还带着赛雪,就是那个除了接单的时候都在院子练着刀法的女孩儿。在段山来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我唯一的刀客,和单亦愁聊天的时候我喜欢称她为“雏刀”,因为怎么看她都还是一个娇小的,没有长成的女孩。
不过她接的单子,完成得都十分完美。完美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此时赛雪静静地坐在马上,抬头望着蔚蓝色的天空。她的瞳孔在随着南天的几只飞鸟而慢慢地转动着,那是她眼睛最精神的时候,平时的她双眼平静得就像是春雨后湖面,连隐约的漪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其实很少跟她一起出门,也就从未想到她见到这些外界事物的时候竟然会变得有些孩童的样子,那种样子有些亲切,让人不禁出神。
忽然间她的眼神落寞了,我转过头,发现那些飞鸟把自己藏在了那边的山头里,阙鹰山麓回荡着落寞的风声。
“你喜欢鸟么?”我问了一句。
赛雪摇了摇头,我察觉出了她其实并没有说实话,不由地有些心酸。兴许就是因为这点儿心酸,我用力地拍了一掌马背,马儿吃痛飞奔了起来。段山和赛雪紧紧跟在后面,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不语。
我们三人在阙鹰山的树林里面绕了几圈儿,好不容易看懂了手上那份来之不易的地图。
“瞧见前面那个山洞了么?”我转过头去,看着段山,“如果‘鬼驿’的情报没错的话,柳江城和郭芸儿最近就住在那里面。”
段山还是不肯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斩开面前的荆棘,朝着那个山洞跳了下去。一旁的赛雪看了我一眼,待我首肯,她便也在后面跟上。
“谁!”可能是两次树枝的声音惊动了里面的人,持刀的少年警惕地蹿了出来。
段山鞠躬行礼,正气凌然。
“崆峒派,段山。”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它的确震住了我,就如同是笼中虎豹般的怒吼。可这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却不由地想笑,哪有一个刀客,这样直白地曝出自己的名字的。这样做,刺杀一旦失败,连我这个中间人也会受到牵连。
不过这次却也无所谓,因为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我才带来了赛雪确保万无一失。
柳江城明显愣了一下,之后居然也老老实实地回礼报名。看着两个人就像是比武摆擂一般,我在一旁的坡上笑出了声。柳江城似乎察觉到了我,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正好四目相对。
我不讨厌直视别人的眼睛,因为一个人的眼睛带给你的信息是如此的简单直接。其实柳江城和我差不了几岁,可我却能清晰地从他的眼中看到幼稚,还有一点儿难能可贵的清澈。他眼里所有的风霜加起来不过半年,我自信这几年的磨砺使得我在气势上分毫不差。
柳江城很紧张,握着刀的手有些微微的发抖。段山接下来的表现让我对他稍微满意了几分,我本以为他会以长辈之姿礼让柳江城几招,但是他却选择了先发制人。霎时间刀光剑影交织在一起,我站在坡上看着一场好戏。
我不相信段山会输,柳江城在他面前,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大概走了十几个回合,柳江城就有点儿力不从心了,再多几招就会败下阵来。
“啊!”突然山洞里面传出了一声惊惧的尖叫,那是郭芸儿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我就知道悄悄潜入的赛雪任务完成了。这是我带她来的第二个目的,因为我知道段山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对一个小女孩儿下杀手。
柳江城听得明白,虚晃一刀,意图逼退段山。可是技不如人如此做是要付出代价的,段山在躲过他莽撞的一击之后以诡异的刀法砍断了他的左臂,黑夜里暗红色的血液喷溅开来,像是一朵绽开在地狱的烟花。
柳江城舍了左臂连痛都没有叫一声,只是混着口中的血,含糊地叫着什么“芸儿!芸儿!”听得我恶心。
这种可怜虫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六七年以前,我一个人蜷缩在雨里,哭喊着什么“爹!娘!”像是全世界的弃儿。我很多次都想把那段回忆忘掉,然而它们却像阴魂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恶心,恶心,恶心!
“段叔,给他最后一刀吧。”我有些不耐烦。
“先生!”段山抬起头,带着些许的恳求看着我,我读懂了他的眼神,似乎是想让柳江城再去见郭芸儿最后一面。
“我说,最后一刀!”郭芸儿已经死了,见不见这一面,一点儿都不重要。
段山手微微有些颤抖,犹豫不决。
“宁、采、薇!”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段山手中的刀飞旋而出,精准地刺入了柳江城的后背,月光下泛着隐隐的红光。段山右手扣着一个小环,他用力一牵引,那柄刀就又被轻巧地收了回来,不留一点儿痕迹。来去几若无形,恍若鬼魅。
所以他才有当年那个名号啊,“鬼岚刀”!
我从坡上跳下去,这里还是有半丈来高,有些没站稳,差点儿吃个跟头。
段山将刀插在地上,无神地整理着衣衫。我知道他有些疲惫,可是对于他来说一切不过是刚开始而已。
路过柳江城身旁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陷进了土里,双眼满是不甘,嘴巴还是一个“芸”字的口型。温热的血浸满了他薄薄的兽皮衣物,在夜色下都不难看出是件精致的东西,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手巧地缝缝补补,就这么坏了还真是怪可惜。
“走吧,去里面看看。”我招呼段山道。
山洞昏暗而狭长,倒真算是安全而隐蔽,要是柳江城不贸然出来的话,我们还不太容易攻进去。二十几步之后才算是到了山洞里面,干柴烧着郁郁的火,照亮了山洞的一隅。
在那个角落里,赛雪安静地擦拭着她的那对短匕。郭芸儿就死在旁边,一道伤口在项颈,一道在胸口,都是致命伤。我走近了几步,看着这个已经离开人世的女孩儿。惊恐毁了她的容颜,披散的头发也让人有些发毛,大概这是她一辈子最难看的时候了吧,还好没让柳江城看见,不然天知道他还会不会爱这个女孩儿。
不过按那小子的傻劲儿,应该还会的吧……
我用手将她的双眼合上,算是对她最后的送别。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事儿,这件事情让我浑身不安。
郭芸儿她,有了身子。
我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向了赛雪,她确实目光回应了我,可只是看着我而已。她没有说话,没有表情,眼底还是那般的波澜不惊,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似的,又开始埋头清理她的小刀。
“啊啊啊啊啊!”身后段山咆哮了起来,山洞都为之颤抖,感觉随时都会倾塌。我转过头去,看出他似乎流了泪。
“把尸体带上,回去交差。”我淡淡地说,起先的不安不过一瞬而已,段山的一声咆哮反而帮我轻松了许多。
听我说完这句话赛雪先动了起来,动作敏捷地背起了郭芸儿的尸体。她很听话,乖巧得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猫。
突然阴影处传来了“咔嗒”一声枯枝断裂的声音,赛雪率先反应了过来,放下尸体,拿了一根燃着的柴火走了过去。那个小家伙渐渐被火光照射了出来,一只小兔子。它的身旁还放着几只菜叶子和盛着水的荷叶,看来是只天天被悉心照料着的主。火光下的它满是惊惧,缩成了白白的一团。
我甚至都可以想象,白天的时候男主人不在家,女主人靠着它打发时间的样子,偶尔缝缝补补,等待男主人带着猎物凯旋而归。傍晚的火光暖在两个人的脸上,晕出了幸福的橘红。那该是多温馨的场面啊,只可惜现在仅仅剩下了这一只小兔子而已。
赛雪转过头,等待着我的示意。
“杀了吃掉吧。”我说,“当成夜宵,大家也都累了……”
呼啸的拳声朝我迎面扑来,赛雪赶紧扔掉火把,跳向了我,帮我将这一拳挡下,同时右手握着短匕陡出,刺向来者的咽喉。
“住手。”我喝道,赛雪的匕首应声而止,短匕已经碰到了段山的肌肤,渗出一点儿殷红的血来。
段山怒不可遏的样子又引得我想要发笑。难道不好笑吗?人竟然是这样虚伪的一种动物!我们连人都杀了,现在却要在这里假惺惺地可怜起他们的兔子。身为中间人或刀客,永远不应该懂得怜悯,他们只应该落井下石,除此以外都是作秀,或者说,都是愚不可及。
或许是想到了宁采薇,也就是还在“黄泉”里的那个小女孩儿,段山收回了他冲我来的那一拳。他知道自己不理智,我也知道他心头的某个结永远也放不下。我的某些举动会激怒他,这个时候我需要别人的保护,这就是我带赛雪来的,第三个理由。
段山走到一边,将那只兔子抱在自己的怀里,另一边托起郭芸儿的尸体,转身向外面走去,头也不回。我瞟了一眼赛雪,她的眼角好像有一点儿泪痕,泪水已经干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哭过,或许是杀死郭芸儿的时候,或许是在我说要杀死那只兔子的时候,或者在最开始。
我讷讷地伸出手去想帮她擦一擦,这个时候她转过了头,向我鞠了一躬,然后就向外走去,留我一个人在最后,显得有些孤苦伶仃。
我冷笑了一下,洞穴里的空气有些湿冷,小小的柴火怎么也去之不尽。
我突然很想知道柳江城和郭芸儿在这个山洞里到底住了多久。
十几天?一个月?或者几个月?
他们逃离了约束着他们的地方,向着自己认为的,自由的世界奔去,可最后却自己把自己蜷缩在了这样的一个小小的洞穴里。
我想问他们,你们找到自己想去的那个世界了吗?
我宁愿相信找到了。或许这个不大的洞穴本身,就是他们爱着的那个世界。
无论洞外如何的花开花落,也扰不了洞中不变的四季如春。
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亲口问他们到底幸福不幸福了,那些真正努力追求幸福的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