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姊——”吴放龙打破僵局,看出父亲的为难来,去到竹板那边,跟自己的二姊姊低声讨论。
他近来看了不少书,恰巧又提及古人封建迷信,破除旧俗的内容,说出些观点有理有据,也站得住脚。
沉檀二姨娘听得有趣,又信了一半,只等法事做完,去勘察验证。
因此也就不那样吵闹了。
沉檀孤零零坐在外祖母身侧,她目光一直望着竹板那边的吴放龙。
他们就像被划了楚河汉界,除非一方死,否则不得相聚。
望过去的眼神里,充满企望。
就像永远站着企盼的鹅。
等某个不存在的回音。
吴放龙往母亲这边看了眼,也看到了沉檀投来的目光。
他跟二姊要讲的话突然就断了,并且忘得干净,不记得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个过完年就十二岁的少年,一双眼生得很不错,他双瞳如宝石黑曜,唇习惯性抿紧。
“你接着说噻……”二姨娘扯了扯他衣袖,叫他继续讲。
吴放龙跟自己二姊商量:“我们到妈那边说嘛,带妈听一个。”
二姨娘本想拒绝。
她看妈那个样子,也不像能听懂人言的。
不过她想想,去案板那边,能积福气,想想还是跟吴放龙坐了过去。
毕竟福气这东西,谁还嫌少呢?
二人坐过去,也没人讲什么。
倒是那道士,终于没听得有人聒噪,两指间又有动作。
他左手掐住小公鸡最亮那枚尾羽,拔起。
飞快挪移脚步,到得沉檀外祖母身前,口中念念有词,将二指间的血往外祖母眉心上按。
那血不知是不是在空气中裸露过久。
颜色开始发乌发白。
很不均匀。
道士又将左手的尾羽往血上沾。
血已经发干。
尾羽又沉重,羽杆圆滑,没能沾上,飘然摇曳,落地无声。
室内都安静了。
外祖父心如死灰,眼里再看不到希望。
道士说,这血和尾羽,都是用来破煞的。
破除外煞。
再饮下符水,破内煞。
双煞并除,病人阳魂才能回转。
这尾羽沾不上,是破不了外煞的意思。
道士眼底也有些意外,但他见过大场面,丝毫不惧,转身去扯公鸡的小羽毛。
小羽毛带着绒,轻松粘在凝固的血上,贴在额头,风吹不动,如镂刻其间。
外祖父那散去的希冀又通通回转过来,他满怀期待,等这个九死不还的人回转过来。
等那唯一生还的机会。
吴放龙开始还在跟二姨娘小声说话。
“那个米,我估计他动了手脚,碗底可能放了什么充气的东西,那东西放气慢,米就慢慢往下头陷……”吴放龙自然是猜测,真要如何,还得去查看一番道具才知道。
“那公鸡囊个流血的呢?”二姨娘追问。
“那木剑尖尖,他可能塞了刀片,不过,就算是刀片,他下力也很有水平了,一下子就搞破,还是要点本事的……”
沉檀离得近,也听了几句。
不过那些话,她大多都听不懂。
她只瞧见,道士两指往外祖母额上戳了下,也顺带往自己眉心点了点。
这是一开始外祖父同道士说好的,顺带帮沉檀破煞。
祛祛霉运。
但是没人跟沉檀说好。
也可能是觉得她是个小孩子,根本听不懂,没必要同她说。
也可能是觉得这样大的好事,不用她父母掏钱花销,勿需跟她商量。
沉檀毫无防备。
就见那双指在眼前无限放大,于眉心落下些红血。
那黏腻的东西点在眉间格外难受,像是鬼魂被阳光照到。
她这样难受,又禁不住看了看身侧的外祖母。
外祖母头上的鲜血比自己额上的还要多,应该更不舒服才对。
她又把目光挪向旁的人。
沉檀以为,这是每个人都要点的。
但道士没有动作了。
他净了手,跟道童去空屋子里换了常服。
外祖父找人去准备饭食。
不管如何,总要请大师吃顿饭才是。
外头围着的人群见着法事做完,晓得没热闹可看,都一哄而散了。
今夜他们见到的东西,很是不俗,够他们吹嘘一阵了。
大家回家路上还在聊今夜的所见所闻,都很满足。
大有不虚此行的感觉。
一楼堂屋里的晚辈都围到沉檀外祖母身侧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
大家见过不少跳大神的,也或多或少被所谓的神婆高人摸过骨算过命。
但这种活人法事,倒还真是第一次见。
只有走路不方便的曾外祖母,佝偻着身子,坐在竹板上。
这个时候没人记得,她今日过九十大寿。
便是她自己,也几乎要忘了,只努力伸长脖子,去看自己儿媳。
吴放龙和沉檀二姨娘想去检查那些道具。
却发现道童十分严谨,将米和桃木剑通通带进他们的空屋子里了。
此际二人在里头换衣,他们也不好贸然闯进去。
好不容易等二人换好衣服出来,吴放龙和二姨娘正要进去,却听见堂屋众人发出惊呼。
那惊呼声实在太大,叫人不能忽略过去。
众人都高声喊着:“好了!好了!”
吴放龙和二姨娘忙折回去。
外祖父带着脏兮兮的袖套,手都没洗,刚择完葱剥完蒜,一股子辛辣刺鼻气味儿,站在大门口,看向沉檀和外祖母所在的案板处。
他眼里似乎有泪,又有些难以置信。
“春梅,你囊个在这里?”外祖母开口叫的,是个最无关紧要的人。
听得外祖母开口说话,众人都高兴地说:“是大师把你喊回来的,大师真了不起!果然是高人,就是不一样……”
这时候,没人想起,外祖母还没喝下那碗符水。
所谓的内煞,还没破除。
但他们不在意。
他们此刻坚信,法事结束,外祖母就醒来,就是大师道法高深。
外祖母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答所非问。
她只是听到很多人在说话。
那些在世的,不在世的人,都一起来了。
他们齐聚她跟前,邀她脱离苦海。
沉檀见那些人如潮水般涌来,她吓得惊慌逃走。
没人在意她走不走。
她走到门外去,也没人听见有人喊她名字。
换好常服的道士和道童出来,一见病人开口讲话,心里就是齐齐一咯噔!
本就是捉弄人骗钱的把戏,哪里有如此神异效果?
不等主人家留客,也来不及索要更多银钱,二人回屋把自己东西一卷,趁着无人注意,连忙出门,火速逃离。
道士没有真本事,但是真闯过江湖的。
他见过那样多的人和事,哪里不知这是人回光返照的景象!
这会儿他们留下可能会被奉为上宾,好吃好喝招待。
再过个时辰,那就想跑也跑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