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城像是惹了水伯，连日狂雨始终未歇。我不得不将木牖掩上，免得暴躁的雨滴打坏了我的窗纸。
我很讨厌糊窗户，糊灯笼。因为想到这些的时候总有一大一小两个女的的身影在我眼前飘来飘去。她们两个总是这里那里地挑选着各色各样的油纸，有的时候还用我练字写过的纸张，一个劲儿地糊，糊来糊去，朝夜不停。
那个大一点儿的女人据说生我之前一直在做灯笼生意。干起活来笑逐颜开，眼底肤间都散发着一种重回年少的喜悦。小一点儿的女孩却是受极了这个女人的影响，明明是在我们家暂住的，那个女人爱她爱得比我更甚。同样的，那个女孩儿也很爱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既然这么做高兴，那女孩儿这么做也会高兴。
她高兴就是这么简单。
我曾经问她干这个有什么高兴的呢？
她说因为以后就可以给哥哥你糊好窗户遮风挡雨了啊！
我又问她说这个玩意儿这么脆弱，雨稍微大一点儿就可以打穿的啊？
她又说没关系，我就给哥哥建一个大房子，这样再大的雨都不怕啦！
这么说的时候她一直笑着，比檐头的小铃还要悦耳。
现在我这张窗子估计是她们最后的作品了。说好的建一座大房子也不过是童言无忌。
她们都死了，在那个雨夜里。
“少爷，赛雪的木人又不够用了。”一个下人低着头，把一个账本恭恭敬敬地托过来，“按照您的意思，我们又买了十两银子的木材给那个木匠，让他再做一些。这是账单，请您过目。”
我简单地翻了翻，没有发现问题，便让他退下了。
我正坐在侧房看账簿，其实这个账簿并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只能说现在我正在通过“看账簿”这种方式消磨我等人的时间。
不一会儿，钱伯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三个扁长的小盒子。
“怎么样？”我抬起头来看了看钱伯，问道。
钱伯摇了摇头，把手中那两个小盒子放到我的桌子上，自己走到一旁坐下：“我验了一下，东西没有问题。只是，段山，不行。”
城东头卖布匹的郭老板嫁女儿，媒婆好说歹说攀上了那里的一户姓陈的富贵人家。陈家四少爷是有名的风流公子，喜欢枕在不同女人的腿上入眠，相对的，陈家的家财也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进了这些女人的口袋里。郭老板是个行了一辈子商的生意人，在钱财上算得很精。
可不料事与愿违，麻烦事儿总归是有的。
郭老板对门住着一户书香门第，姓柳。柳家老爷过世得早，里外的大小事务全凭大公子柳千奎一人打点。他是城东最好的私塾先生，算是继承了老爷子的衣钵。二公子柳江城尚且年幼，又生性好动，柳千奎大概是捉摸着两兄弟一文一武，便找了个师傅让柳江城学了些拳脚。好在柳江城也没让柳千奎失望，十四五岁的年纪已是小有所成。
郭小姐的屋子在二楼，打开窗户正好可以望见柳家的院子，那是柳江城平日里练拳的地方。她看着那个少年日复一日地在那个院子里习武，无论是艳阳高照亦或是大雨倾盆，少年的身影总是那么的英姿飒爽。偶尔少年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会朝阁楼望过来，她便赶紧将窗户掩好，做贼似的，然后花上半天平复自己的心跳。
直到有一天，她打开窗户的时候，发现少年不在了。她四下张望了很久，可都没有见着他的影子，她的睫毛沉沉的，斜斜的夕阳下坠出了黯然的神情。
“我叫柳江城，你叫什么名字？”突然有个声音问道。
她惊讶的抬起头，发现屋旁老槐树的叶丛里，藏着一个笑得很开心的少年。她匆忙地将窗户掩上，双颊绯红。
“郭芸儿。”她说得很轻，但是却那么希望窗户外面的对方能够听见。
从那之后柳江城出现在老槐树上的时间越来越多，郭芸儿渐渐地不再掩窗户了，他们隔着窗框和对方谈天说地，从郭家的生意到柳家的私塾，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过郭芸儿不怎么看柳江城的脸，像是鼹鼠躲在洞里倔强地不肯冒头。
柳江城的家教很严，柳千奎每天都会亲自督促他的武艺。可在练武之前和结束之后，柳江城总会来到郭芸儿的房前，那是一种不用说的约定。就好像是爱鸟的人对笼中的鸟，挂念得想时刻将它捧在手里。
在郭芸儿的世界里，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种生活将永远的延续下去，就像是每天早晨太阳升起，每天晚上繁星映目那样，不应该有尽头的。她每天都会在清新的槐花香中醒来，然后等待着某个男孩和早起的鸟儿一起爬上枝头。
但她忘了女孩子会嫁人。
或者说，她忘了自己嫁的得是父亲选定的人。
出嫁前的那个晚上，柳江城躺在老槐树的枝桠上，叼着一片叶子，看着静谧的星空出神。郭芸儿想告诉他这件事情，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为什么不说话？”柳江城问道。他的声音轻轻地，轻得让人差点察觉不到有什么其他的情绪沉在下面。
“明天……以后，你，就不要来找我了吧。”郭芸儿也轻声说，说话的时候有些哭腔，但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
“芸儿。”柳江城叫了一声，“看着我。”
郭芸儿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滴在了衣襟。柳江城第一次这么叫她，男孩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可是他的眼神却认真得可怕。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吗？”
郭芸儿犹都没有犹豫一瞬，就那么满眼泪光地将手搭在了柳江城的肩膀上。柳江城将她搂在怀里，握着郭芸儿的手就像是握住了一个小小的世界，他要带着他的世界去狂奔，去实现那个永远延续的诺言。
那个晚上，鸟儿从笼子里面飞了出来，它要去的地方在没有别人知晓。
“可还是太天真了。”我对钱伯说，“我还以为他们跑了有多远，结果不过两百里地。”
钱伯也不评价，只是打开了一个盒子，昏暗的房间里突然散发除了一点儿荧光：“这个盒子里的夜明珠，算是郭家的传家宝。我找当铺的何老板鉴定过了，拿去卖的话可以换个一二百两银子。郭芸儿悔婚，柳江城带着她逃走的这几月，郭齐郭大老板花了不少银子去打探他们两个的去处。现在他能给出这么多已经不容易了。”
“两百两，买柳江城的头。”我有些玩味这笔买卖，“听起来不赖。那这一个盒子里面是什么？”
钱伯将另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散发的荧光比前者更盛：“陈家送来的东西。两颗珠子都比郭家的好。”
“哦？”我开心地笑了起来，发自肺腑。
“五百两，让郭齐、郭芸儿死。”钱伯冷冰冰地说道，“大概是陈四少爷变了心，觉得找回郭芸儿反而是个麻烦事儿吧。”
“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这笔买卖了。”我站了起来，拿出一颗夜明珠把玩。我对这些东西算不上喜欢，但也当然不会讨厌。我不会跟钱过不去。
“第三个呢？”我问道。
钱伯思虑一会儿，在我耳边悄言了几句。
“我知道了。”我随后说道，“那这笔买卖让段山去吧。”
“段山他现在还有着以往的江湖性子。”钱伯说道，“我想，给他几百两让他杀这几个人比给他讲个故事然后让他杀陈四少爷难得多。真要他去，可得用点儿法子。”
“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们得教教他。”我走到窗户边，稍微打开了一点儿，寒风钻空子钻得很快，冷得我不由地一颤，“和段山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儿查清楚了吧，我想应该不是他自己的女儿。”
“的确，那是他故友之女。”我想对我过去稍微有些了解的钱伯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透过窗缝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儿的身影，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在那里练着刀，朦胧中单薄的身影迅捷地出手，斩破了水帘，将一个又一个木人斩倒在雨里。溅起的水花让她看起来那么虚幻，那么的不真实。
“朋友的女儿在江湖人看来可是很重要的东西啊。”我淡淡地说。
“重要到，可以放弃自己的亲身儿子呢。”
一行三人叫住奔马的时候已近黄昏，夕阳顺着西方叠雾款款而下，炊烟让人想起塞外的阴云。
阙鹰山绵延百里，扼住了许昌至汝南的交通要道。从北行来偶尔看得到几个村落依山而建，村民大多数都是靠着阙鹰山活下来的樵夫猎人，或者是一些多年在山中采药的郎中，我们几个倒算是几位奇客。
段山的心情并不好，我想他尚且还不能很好地接受一些现实，修行所谓正派武学的人都有一场武侠梦，他们醉在梦里常年不可自拔。
他带来的那个女孩儿被我关在了“黄泉”，那是我控制住段山的底牌，底牌就得死死地握在手里，不然段山真要因为他那虚伪的道德感在途中杀了我，我一点儿反抗的法子都没有，因为我不会武功。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但是练过几年的人都能从我许多动作上看出些苗头来。在我看来武功并非是非学不可的本事，做我们这一行也不需要自己有什么盖世神功，我们活下去首先得懂得怎么靠自己的脑子。
而我花了这么多年跟单亦愁学的，就只有这一件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