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春节,我留在小站值班。
在春节前的一天下午,我到父亲那儿吃饭。平日里我都是在小站食堂里吃。晚饭间,父亲平淡地问:“杏红回家去了吗?”我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埋着头吃菜。父亲又语重心长地说:“你可要对人家好点,现在的女娃娃受不得半点气。”父亲越说越激动:“我和你妈,那个时侯,也不知道什么叫谈恋爱,天天修铁路,也没什么时间谈恋爱。只是经人介绍,两人匆匆见了面后,两家老人一同意,我和你妈就结了婚,彼此都不了解。到后来,害了你妈、也害了我。一个糟糕的婚姻,给一个家庭造成的伤害是无法估计的,甚至是毁灭性的。先处处看,不要过早地盲目结婚,一旦下定决心要结婚,就要拿出生命地对待人家。”
“也不见得,有些离了婚的家庭一样过得很好,”继母不以为然插进话来。
“闷着你的嘴,我跟娃娃讲话,不用你来插话,”父亲生气地说。
“她好的话(意指我的母亲),你又何须离婚?”继母愤愤地说。
“啪!啪!”父亲将酒杯磕在桌子上。大声斥责:“何须离婚,你讲的是什么话,难道我爱离?”
“你离你的婚,关我什么屁事,”继母愤然反驳。
“啪!父亲又将酒杯磕在桌子上,手脚一阵抽搐,脸上的青筋暴涨,愤懑着大叫:“你今天再说,你今天再说。”继母毫无退让之意,带着挖苦讽刺的笑容说:“唉!……,她好咩,你怎么不去挨她做一家。”父亲听了,暴跳着站起来,眼看又要打人。我极快地站起来,将父亲摁下。父亲一脸惘然、一脸晦暗,看着四面墙壁发呆。
“老奶!下来打牌,”楼下有人喊。
“嗳!就来,”继母应了一声,便走下楼去。
“唉!你也看见了,你这个妈,这样刁狡,我也没办法,打过、骂过,她就是不改她的脾气,我岁数大了,就这样过过算了。你以后不管跟谁过日子,一定要选好人。长相好丑无所谓,就是心要正,唉……人啊!眼一眨,人就老了,到什么都看透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夜间,我失眠了。父亲的话语总在耳际边缭绕。沉思良久,我搜寻着父亲的足迹,慢慢地父亲的整个人生画面,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完整起来。我拿来纸笔,将记忆中的父亲写在了纸上。
——父亲
吃着泥巴和树皮的活人
若不逃离村庄,就有饿死的可能
终于有了个活命的营生
修铁路啊,修铁路
铁路修通了,他就成为养路人
二十六七的年纪
他挖空心思结婚
三十七八的岁数
他又挖空心思离婚
结婚,离婚,结婚
终其一生的厄运
我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朋友老宋就来喊,非得要我到他家去过年不可。并扬言不醉不归。
老宋用摩托车带着我。摩托车穿越在乡村路上。
欣赏着沿途田野的风光,我完全沉静在如诗如画的田园风景之中。此刻,我没有再想杏红,没再想家,没再想工作。乡村公路时而盘山而行,时而绕山跨水。
一股山泉从山涧奔流下来,汇集成一潭碧绿的深泉。泉底清晰可见几块破碎的陶片。陶片上落着几片枯叶,枯叶在陶片上似动非动。泉水上面漂浮着几截枯树枝,这一切,把一个宁静的村庄映衬了出来。它们更像一个村庄特有的语言。奔流的泉水时而像细线隐没山中,时而像飘带系住大山一隅。
泉水潭的旁边,是一座矮山。矮山上的灌木丛,每到冬季,叶子就变成红色。看着漫山的红叶,我的心静到极致。在我的整个视野里,只有碧潭、红叶、炊烟,只有隐藏在树林中的房屋。一切都那么直白,看得到的一眼就能看透。
朋友老宋家,住在山脚。三间砖房坐西向东,早上初升的太阳很便于照到堂屋,使得整个堂屋暖暖的。房子头间,是一片竹林,老宋在其间养了几十只鸡。
“来到我这儿,我说了算,呵呵!要吃那只,你自己打,”老宋大咧咧地说。
“什么叫要吃哪只自己打?”我懵了,不知老宋所讲,我张着嘴巴望着老宋。
“哎呀!这个,你都乱不懂。还当什么老工人,”朋友老宋顿了一下,又说:“婆娘!把弩拿来,给兄弟玩玩。”
“嗳!枪法给准(准不准)!”老宋的妻子说。
“男人的枪法,问给准,呵呵……”老宋笑得眉飞色舞。
“嗳!死不正经的!”老宋的妻子抿着嘴笑。
我上好镖,向着一只大公鸡的胸部瞄准。老公鸡似乎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不停地跳跃,最后跑到鸡群中。老公鸡扬起头,叫了两声,整个鸡群惊惶着四处逃窜。瞄了好长时间,我始终找不到入射点。老公鸡跑到竹林深处,便没再动。我摒住呼吸,扣动扳机。嘣!镖从老公鸡的胸前擦过。老公鸡惊恐着大叫。我又上了一镖,瞄了一会儿,再扣扳机,子弹不知打到哪儿。这样一来,我对弩着了迷,大有不打着老公鸡誓不罢休的味道。
“再来一镖,我就不信,我吃不了你。”站起来瞄不行,我就蹲下来瞄。
“嗳!老工人,你的枪法不准,”老宋再次笑起来。老宋的笑声未落,老公鸡大叫一声,在地上蹭脚。
“射着了!射着了!”我高兴得大叫起来。
“鸡要一只的煮,用手撕着吃,”老宋吩咐妻子说。
“哎呀!不要啰嗦了,我知道怎么做,快领小库来喝水。”
老宋的妻子柔声轻语地说。老宋妻子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不时脸上挂着笑意。从厨房里飘出的油烟顺着山脚遍山跑,惊飞起几只小鸟。
饭很快就做好了,老宋把酒桌摆到院子里。不时,会有人从门口走过,老宋便大声招呼:“他大爹,来喝酒。老二哥,来喝酒。”来人笑眯眯答道:“谢谢!我家的也快好了。”
“唉!真羡慕这种日子,吃自己种的,住自己盖的,人的思想不是那么复杂,”我内心叹道,喝下一大口酒。
“真羡慕老宋,有这么个贤惠的妻子,”我又喝下一大口酒。
“小库!你怎么没把杏红带来,下次来,可要记得把杏红带来,”老宋妻子热情、真挚地说。
“她值班,来不了。”
“真羡慕你们,两个都有工作,”老宋之妻谦和地说。
“我才是羡慕你和老宋呢!有这么好的感情。”
“我们还是会争争吵吵的,只是吵归吵,吵过之后,还得商量着过日子,”老宋之妻,收住笑容,一本正经地说。说完又挂上笑容。
“喝酒!”老宋大声嚷。
“干!”
“干!”
两个酒杯相碰一下,各人一仰脖子,酒就下肚。此时,两人喝的不是酒,喝的是友谊,也或是一种男人内心里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杯酒下肚,从咽喉到胃都是热呼呼的。
“再来一杯!”老宋高声说。
“整!干死他!”我也跟着高声说。
“兄弟,怕是要用筷子来擀擀酒碗,再不下,你的酒堆了比山还高呢。干了,上满!满吃满有,哈哈!……”老宋咧着嘴笑起来。
“好好!兄弟两个满上,喝到他个太阳出,”我说着,把半杯酒重新加满。我加好酒,无由地问:“老宋,你还记得上次,我把杏红领来吃杀猪饭吗?”
“怎么不记得,才过的事。”
“是啊!才过的事,”我重复念着,心口隐隐作痛。
“干!”我将酒杯在桌子上,重重的磕了一下。
“干!喝到他个太阳出,我领你去山上,打几只雀,”老宋学着我的口吻说。
酒不知喝到什么时候。老宋妻子早已带孩子睡觉去了。外面漆黑一片,村子里只有老宋家的灯还在亮着,在漆黑的夜空里,宛如一盏孤灯。孤灯下,坐着两个男人说着男人的事。
“唉!你说这女人,真搞不懂她们想要什么,”我说话的时候,头沉沉地下垂着,显然是酒醉了。
“唉!是啊!,一切都很现实,现实是什么东西,妈的,让现实滚一边去,说……说真的,我真想回到童年,无忧无虑的。”老宋瞪着一双牛眼,望着墙壁发愣。
“不,不可能,老宋,永远你别想,回到从前。真那样的话,你又企望过现在的大鱼大肉的生活了。再说,社会是永远向前发展的,”我的头更沉,一只手掌上下扇动着,活像一只猪耳朵。
“睡觉!睡觉!明晚再整酒,”老宋摇摆着头站起来关门。
夜很静,不时还能听到夜风吹来时的响动。又是一个不眠夜。一只猫头鹰在后山上有间隔地叫着。在猫头鹰狰狞的“咄咄哈,咄咄哈”叫声中,我的思绪又回到少年时代。我又想起我躲在村口的那个稻草垛里的情景。并且随着夜的深入,大脑中的意识越清晰明朗起来,好像所有的事,都发生在昨天。
“昨天,自己还是个学生,昨天,杏红还像一只温柔的绵羊。”
“咄咄哈!咄咄哈!”就像一道寒光,一处强磁场,让我的心紧紧收缩着。我感到心口冰凉,不得不卷曲着,将所有的被子裹到身上。
夜风又吹起,我的思绪还在纷纷乱乱,理不出个头绪。
在老宋家过完年,我返回了单位。
在离开老宋家时,老宋非要送块猪肉给我。我回到家,把肉递给父亲。父亲问:“哪来的猪肉。”
“老宋家给的,”我答道。
“把它腌成‘暴腌肉’,”继母说。
继母打量着肉的重量,有兴致地问,“是‘前夹肉’还是‘后腿肉’?”
“你管它是‘前夹、后夹’,放到冰箱里冰着。”父亲表示出不满。
“我要腌成‘暴腌肉’。”
“放到冰箱里冰着吃。”
“我就是要腌。”
“好好!随你。”
继母争执赢了父亲,很是得意地拎着肉走进厨房,给猪肉上佐料。
杏红春节没回家,留在单位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