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睁眼，人就在一楼的大堂屋里了。
许多她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在。
堂屋里的桌子电视什么的家具，一应挪不见了。
只在右边一侧，摆了两张很大的‘床’。
一张是编织的竹板，一张是放猪肉的案板。
竹板底下拿两张长条高板凳撑着。
案板底下拿两张长条矮板凳撑着。
有福气的，坐在竹板上。
曾外祖母坐在最中间，周围坐着几个姨娘，和关系亲近些的婆姨们。
没福气的，坐在案板上。
小沉檀头上裹着纱布，倚着外祖母坐着。
外祖母眼睛是睁大的，但眼神是空洞的。
呆呆坐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有灵魂了。
吴放龙坐在外祖母另一侧，神情严肃。
他不是没福气，他只是想陪着母亲，想陪着沉檀。
坐在竹板上的也没多说什么。
道士说，这福气就像水一样，从高往低流。
若是能匀些福气给吴放龙，也是好的。
甚至还有人说吴放龙算盘打得精，年纪轻轻，就想着积福。
人，总是以己度人。
沉檀不知道屋里这样多的人是要做什么，她四处看看，又回头瞧屋外。
本是想看看天色，判断什么时候，不料身后的窗口，站满了人。
挤挤麻麻的人头，面上带着兴奋带着激动，像是蚂蟥，攀附其上。
着实吓了沉檀一跳。
撇开那些怪异神情，她细细看来，发现全是村上的人。
那些舍不得给米的，都来全了。
他们给福气的时候不愿意，能瞧瞧怎么做法事，看热闹，沾福的时候，倒是来得早，来得齐。
沉檀又往屋里看。
为做法事，外祖父特地在酒醒后，给堂屋里换了个瓦数高的灯泡。
墙上四壁，也都燃上煤油灯。
这些各色的灯火，照映在众人头顶，发油的脸上，叫沉檀看了害怕。
灯光太强，皮相都照没了。
只有骨深，阴影面，骨相在。
沉檀望去，仿佛望见一片骷髅。
屋里屋外，都像阿鼻地狱。
她感到呼吸困难，感到心里难过。
这应该不是人间。
不然这些人，为何生得比西游记里的妖怪还要丑？
沉檀艰难挣扎，甚至哭出声、流出泪来。
堂屋左侧，道士正在指挥沉檀外祖父，准备做法道具，一会儿要张桌子，一会儿又要香炉。
听得沉檀哭声，他就借题发挥，说这是邪气见着阵仗害怕，已经开始显露端倪。
周围的大人都点头说这道士果真有两把刷子。
荒唐！
一个四岁不到的小孩，被陌生人围观着，还是所谓的施法对象。
换做谁，能喜笑颜开？
至于这时候的外祖父，他已经完全是个提线木偶了。
他从前不信苍生，不信鬼神。
他从旧时代走来，在新时代长大。
他是信科学讲道理的。
可现实不同他讲道理。
病魔说来就来。
不幸的事一桩连一桩。
若是科学，这叫什么科学？
若说道理，生活有什么道理可讲？
他求遍所谓中医西医，耗尽家财。
可草根树皮救不得人命，转不了气运。
那些通过输液管输进的钱，丝毫没有叫病人生出肉，长出血来。
他求遍神佛，带着无数热切期望。
可谁都不曾回应他半点。
村里的土地小庙，他但凡路过，都要虔诚拜拜。
可笑他心诚有何用？
这世上本就无神！
如今的他，为世俗人情所累。
旁人说冲喜，他说好。
旁人说请神婆来跳大神，他说好。
旁人说请道士驱邪。
道士站在了屋子中央。
头戴莲花宝冠，脚著登云履，长裙大袖，明黄色泽。
单看装扮，当真是道法无边！
他身前放置一张案桌。
左右点红烛高照。
燃香的炉子没有，外祖父去切了两个萝卜代替。
线香燃了六柱，袅袅打着圈儿，在这屋里，往上走不出，往外出不得。
不足百家的百家米放在案桌正中位置，中间的米尖高高耸起，像是富庶人家景象。
桃木剑摆在米旁边，削得粗劣，但磨得精细，能看出制作之人急切的心情，和美好祈愿。
黑狗血没在案桌上。
这东西驱邪。
按道士的说法，怕做法事时，有恶鬼捣乱，来吸人阳气福寿，所以早早将黑狗血泼在了家门口。
尤其屋前的阳沟，泼得最多。
沉檀只闻到浓郁的腥气，但不知是什么。
一切就绪。
外祖父拎来养了几日的小公鸡。
这公鸡确实漂亮！
沉檀本在害怕，还哭着，见这小公鸡被拎出来，也就不哭了。
只跟小公鸡对视。
小公鸡体型还不那样大，生得颇为英气。
尾羽尤其漂亮，颜色浓艳，且很正。
鸡冠火红，像是带着魔力，吸引人去瞧。
道士说这公鸡买的好，阳气一出，邪气就被镇住，不敢作祟。
外祖父陪着笑，满口称是。
而后问道士什么时候开始。
道士说自己还在等吉时。
今日是正经做法事的时候，道士不是一人来的，他还带了个道童。
道童此际，正在一旁，拿毛笔，沾朱砂，往黄符上写着字。
朱砂倒像是真的朱砂，黄符看起来也不很假。
写得字么，外祖父瞧不出来好坏。
他是会毛笔字的，自己的名字写得还相当不错。
但道童画的是符，讲究一气呵成，不可断，不可乱。
外祖父外行，看不懂。
只问道士，为何不亲自画？
道士当时就有些生气，板着脸不讲话。
那么多家人瞧着，外祖父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还是道童画完一张符，扭头看气氛不对，笑着打圆场：“我师父出场费很高的，主人家，你给的钱啊，只够免费送的驱邪符，当然只能我来画了……”
外祖父这才晓得，原是自己出钱太少的缘故。
道童继续解释说：“我师父脾气不好，不喜欢人家质疑他，你有什么问题，事前事后问都成，但不能在他马上要做法了开口问，这样影响他心情，会破坏做法效果的。”
外祖父吓得，当即闭口，听之任之。
道士叫他如何，他便如何。
见外祖父只是不晓得他脾性，而非故意刁难，道士故意指挥他两回后，也解了气，面色和缓下来，准备做法。
腊月初十，人定，亥时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