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远,洗澡了啊,等下小曼又要洗好久。快点啊。”妈妈在房门喊哥哥的声音,隔着墙壁传过来,我小声滴沽,妈妈又嫌弃我了。随后,便听见哥哥大声踩过地板的声响,像生着闷气的不情愿,他喊了一声,妈,这才几点!“快去,快去啊。”眼前浮现阿惠递衣服到绍远手中的景象,心想着,真不让人省心啊,现在洗澡还要让妈妈找睡衣和内裤。我总是拿这事笑话他。他倒一点不难为情,嘴上气愤每晚都被她催他洗澡。我继续躺在床上翻看书本,间断听见母亲整理客厅隐约的声音。待绍远和父亲都洗完澡,我随手拿起柜上的睡衣,走过她身旁,她总会温柔地对我说,“还是小曼最让人省心了”。绍远便会在房间大声地说,还不是你把她安排到最晚!
在这喧闹的夜晚,父亲显然是喝醉了,喊着母亲的名字“阿惠啊,阿惠”,断续讲起母亲辞世的那个夜晚。也像这么一个时间。每晚母亲安顿好我们,便宣布上床睡觉的命令,所有人领命乖乖地走进房间,躺在床上,在一片黑暗中,慢慢入睡。
我知道她所有睡不着的夜晚,不是在厨房捣鼓新的早餐和炖汤,便是有阳台或是在书房度过的。每次夜起,望见亮着的光,走进光中,她微微一笑。
“小曼啊,快去睡,妈妈一会就睡了。”
“阿惠啊,你身体里住了什么妖孽,把你折磨成这样,”父亲醉话连篇,内疚着,痛苦着,手搭在绍远身上,颤颤巍巍。哥哥掺扶着他,轻轻拍他的背,虽然知道他喝醉,却不知如何安慰。
我流下眼泪来,转头望见另一桌子的人喝酒言笑。
“爸爸!”哥哥劝说他,“别再喝了,我们回去吧。”父亲按住他,对他摇摇头,眼睛里混着醉酒的神情和悲痛的样子,他索性把头埋进桌子里,喊着我母亲的名字。
我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怨恨,站起身来,独自朝街上走去。背后听见哥哥喊,“小曼!”
我没回头。
我依稀记得母亲临走前,吻过我睡梦中的脸颊,轻声告别,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我怨恨过自己,要是能从睡梦中醒来,拉过她柔软的手,叫住她,求她不要走,她便能依然陪伴我。
现在,我把这种怨恨转移到父亲身上,他这种惺惺作态的样子,令我觉得恶心。他的一个夜晚,把绵绵的情话说给一个女人听;另一个夜晚,又还爱着已经死去的妻子。
那时候,父亲每天都很晚回来,想必是在那个女人那里吃过晚饭,依依不舍地分手,然后回到家中,亲吻母亲和我们。母亲问他,吃饭吗。他都说,已经在外面吃过了。母亲就像只绵羊,软软的,不争不抗,安安静静。他们都是知情人,却彼此避而不谈,安分生活,不想外加伤害。
可便是这份安宁,噬杀了我的母亲,她痛苦折磨自己,独自与时间给予她的那种孤独争斗,最后独自死去。真是可悲。
“为什么要回家乡拍?”我这是第三次见到徐昊,他穿着格子衬衫,坐在我对面,突然改变拍摄地点,提出要去他的家乡拍摄。
“在那里,才能做回自己啊。”
我不是很相信,心里反问道,那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生活。他似乎看出我的疑虑,继续说道,“家乡比这里宁静,很美,我也一直想回去看看。”
听他说到宁静,我心动了,这几天,因为那夜的事情,心里很烦燥,也想离开这里,不管去哪里,只要离开这里就好。他端起一杯白开水,等待我的回应。我说,“好。”
时间约在第三天启程,刚好在宋涛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
“要去几天?”他问。
“还不知道,可能要个三两天。你能应付得过来吗?”我指的是度过一个人的时间。
“啊,没问题呀。小曼这次要跟男人出去旅行,还真有点令人担忧啊,”他无心打趣着。我却有些悲伤。
“是工作啦。要是不放心,亲爱的完全可以跟去啊,只要第二天搭车来便好。听说那里风景如画,也可以采采风。不过你近期可能都不想外出了。”
“嗯,是啊,这些天在外面也算是折磨够了,想念小曼的手艺了。”
“真的嘛?我有也感动呢,我平常只会煮那几样,竟然会让你想念。”
……
那晚过后,父亲第二天接近傍晚的时候,按响门铃,开门看见他时,我眼瞟了一下,没有认出他来,直到他对我说,“小曼,对不起。”我无声地开门,让他进来,身后跟着哥哥。
“要回去啦?”待父亲走进客房,我小声对哥哥说。他点头,双眼透出疲惫,想来那夜我走后,又陪父亲喝了许多酒。
他躺在沙发上,伸着懒腰,“听说,你要给徐昊拍照?”我惊讶地看着他,心想,徐莹什么事都会跟他说啊。我点头。
绍远爬起身来,低声对我说,“你多个心眼,他们两兄妹都是很古怪的人。”眼神也十分怪异。我想问他,他又躺下去闭上眼睛。我把他拉起来,问他,那你还跟她在一起。
“我喜欢她啊!”
“不行,说清楚,你神神叨叨的,怪嗔人的。”
“你见过徐莹吧,”我点头,他继续说道,“你有没有发现,她跟徐昊作为女人身份的时候,一模一样,连声音也一样。”
“声音不一样啊。徐莹的声音是特别女人的声音,而徐昊的声音,不像女人的,也不像是男人的,更像是孩子的声音。”
“对,孩子的声音。徐莹晚上说梦话时的声音,就像是孩子的声音。”
“不会吧!”我惊愕,“你是说他们是一个人?”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的时候,心想着那天夜里,徐莹带我去公园见她弟弟时的情景,她把我带到离河边不远处,便走了。
“不对不对,可他们是两个人啊,”我立即推翻我的猜测,“你见过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吧。”
“嗯!”他呵呵笑起来。我给他一脑勺。他就喜欢把我弄得一惊一乍的。
父亲收拾好行李后,便开车走了。没有和我跟南拥抱,只留下一个车屁股,慢慢走远。夜色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