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渐渐成为了一把刀。
或者说,她就是一把刀。
一把优秀的刀。
每个帮忙搭线的中间人手头总有那么几个好使的刀客。这些刀客要么是跟你达成一种看似无害的约定,他没钱或者想杀人的时候便会来你这里讨份单子,把这份工作当做一种权利;要么是在你手下做一辈子的仆人,你让他杀谁,那他哪怕豁了命也要完成,因为这份工作是他的义务。但不论哪一种,属于自己的刀客才是好的,那些游离于几个中间人之间的刀客,都干不长。
我手中自然也有这样的刀客,只不过不同的是,我到现在只有她这一把雏刀,小巧玲珑,无害地像是一枚挂坠的装饰品,也像是一段摇铃,比起贵夫人耳环上的银链摇出的声音都要清脆几分。可她确实地是一把刀,一把招招致命的宝刀,锋利,阴寒,以及厉鬼一般的出手速度,都是一副无解的毒药。
她作为一把刀太纯粹了,纯粹地眼底没有一厘的涟漪。她只在诱惑猎物的时候绽放出了子虚乌有的笑容,然后就是鲜血,最后在雨水涤尽鲜血的同时,那层毫无涟漪的纯粹再次一点一点洗去了笑颜占回她的脸。
所以她的笑是珍贵的,看见的时候,必是死期。
在当初介绍这个刀客来我这里的时候,单亦愁这么给我说道。
成为一个刀客其实就是抛,每当你抛开一点“人”的一面,就往“刀”的一面更进一步,许多刀客都想活着拿钱,但事实上,不这么想的刀客才是一把好刀。他们不会反噬,也不会露软,顶多就是折断。可折断了真叫人有些不忍,好的事物永远很少,不管是刀客,还是刀。
她比我还小,小到你会因为她看起来风一吹就会倒下的柔弱身姿而可怜她。许多个雨夜里,我看见她一个人在后院花台,立起一个半人高的木人像,手里拿着一柄七寸的,没有刀镡的短刀,对着那木人的心脏和颈脖,迅捷地出手。无数个木人倒在雨里,又有无数地木人被重新立起来。雨水冲刷着刀尖的木屑,也冲刷着她的汗水,然而这些她似乎都不知道,只是一刀又一刀地练着,小小的身影在雨雾里,孤独而悠远。
单亦愁看到这种景象的时候我清晰地察觉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强烈的不忍,我也承认我确实曾经也或多或少对她有过可怜之情。然而,我和单老头都知道,我们没有权利去可怜一个,世界都不可怜的女孩。
所以,在我看来,她就是一把刀。就是一把刀就好,刀没有那些飘渺的,没有可能却饱怀希冀的愿望,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无家可归的蝴蝶找到枯萎了的花的幸福。
今天同样是雨天,我透过细细的门缝对着后院的她最后望了一眼,随手轻轻带上了门。
那个壮汉走到我跟前,并非炫耀,而是硬着头皮绷紧了自己肌肉。粗布衣衫很难真的遮挡住他的青筋,那些尽显力量的血管游蛇一般盘踞着他健硕的臂膀。
他知道这是在卖他自己,他也只剩下了卖自己这一条路走,所以也就只能这样为尽量卖出一个好价钱而最后挣扎一番。
但是他眼中没有胆怯,没有犹豫,仅仅有一点儿不太好准确述说的不舍。而这不舍明眼人都知道是因为旁边那个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女孩儿。
我向我身后的人挥了挥手,随即就有下人将一小碗茶端到了壮汉面前,那是上好的桂花瓷碗,我不知道瓷匠用了什么手段,反正那碗中总是潜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杯身上的花案栩栩如生,花茎沿着杯把缠绕而下,端的美丽。
端盘的下人在面对这种农夫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好脸色,趾高气扬得像是一头对待决斗告负的对手的角马,用一种蔑视且略带威胁的口吻,对着男子说:“请吧!”
男子低头看了看茶,皱了下眉,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我笑了笑,檀木混着精铁的骨扇在我胸口前微微扇动,节奏很缓,缓得如那个壮汉的呼吸。
最终他仿佛是下定了决心,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回杯盘上。
在壮汉不曾察觉的瞬间,我冷笑了一声。
我猛地合上扇子,命令手下和那个壮汉,对,我对那个壮汉用的是命令的口吻:“走,到外面去。”
这个时候雨下得比刚才还要大,没有任何一点儿转晴的意思。大颗大颗的雨点落在地上发出混乱不堪的刺耳噪音。一众下人几乎是压着那个壮汉下的台阶。整个过程就像是狱卒带着犯人上刑场,那个壮汉比其他人都高上一截,如同身在木囚,只看得见后脑,带着一种悲壮与诀别。
当他们在雨中站定的时候,汉子回过头来,看向我的眼神突然变得惊恐起来。因为我现在正站在屋檐下,手中的骨扇正顶着那个小女孩儿的下巴,使命地往上提。小女孩儿不够高,只有尽全力地踮着脚,同时身体还在不断地后仰。然而她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强而有力地双手抵着她的双肩和后脑,让她无法退后,也张不开嘴,出不了声。
“你干什么!”台下那名壮汉似乎怒了,瞪大了双眼凶狼一般企图向我冲来,但我那些下人第一时间制服了他。四五个人将他按在了地上,看起来还费了不少的劲儿。但即使被按倒,壮汉也疲于老实,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扇子的尖端,那个小女孩儿不住流泪的脸。“单老板!你何必为难一个小女孩儿!这么做说出去不怕被别人耻笑吗?”
我笑了,是很会心的笑,甚至笑出了声。
“我们这一行不就是这样吗?怕别人耻笑?哈哈,别人难道就不这样做了?我看你这么大把的年级了,这点儿道理还要我这个不经事的小毛孩儿来教,你是有多幼稚多可怜呢?”我讽刺道,同时手头又加了一把劲,女孩吃痛,呜呜地发出了对那个男子最残忍一刀,我从侧面看了过去,她的眼角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坠落了,像是才修好没几年的屋檐突然漏了雨。
“是,是,我幼稚!单老板……”壮汉有些绝望地看着我,那种眼神低贱得比粪池里的老鼠都不如,他刚才在房间里所表现的提升自己价值的一切,在这一刻都付诸东流。我都曾有一刻为他感到可悲。我说过,活着只是为了活着。除了活着以外任何事物都是虚妄的。愚蠢的人就是这样,他们往往会相信一些“活着”以外的东西。那些东西飘渺而遥远,可往往会让你所有努力一文不值。
这个壮汉就是最好的例子。
“好了!谈谈生意吧,你来找我干什么。”我眼神没有停留在那个壮汉身上,而是侧过去,左手顺着骨扇顶端向下,缓缓落入了小女孩的喉间,轻轻地挠了一挠,是那种令人一痒的,轻轻的挠法,可是女孩笑不出来,她的嘴巴不得不闭着,我将她的下颔顶得死死的。最终她只能发出类似“咳咳”的痛苦的声音,但是她口中的气又吐不出来,白白在她的口腹之间砰砰地撞来撞去。
“别!求您了!别!我说!我来这就是来找单老板,想来当铺中的铁匠……”男子坚毅的脸庞在雨中慢慢被冲刷得像一朵柔软的绒球,有力的棱角在湿润的空气中被打磨得如同变了形的轱辘。没有任何尊严,没有任何反抗,就像条老狗。
我没有听到我想要的答案,所以我挠痒的手化为爪状,紧紧地扣住了小女孩的喉咙,渐渐用力,渐渐用力,指头都快要渗出一点儿淡淡的血红。
当然那个壮汉还看不见这点儿浅浅的血印,但他还是大惊失色地吼了起来:“不要!单老板!单先生!我说!我知道先生你是干什么的!我只是来先生手下做一名刀客!希望先生能够收下我让我能够混一口饭吃!”
我冷笑一声,淡淡地回应道:“没听清。”说完我的左手从小女孩儿的脖子上移开,缓缓卷起女孩儿单薄的衣角,女孩扭动着身子,死命地挣扎,可是她小到想踢我一脚脚都不够长,我觉得我现在是一身市井小人的痞气,不用瞥眼就可以轻易嘲笑一个无能的父亲。
衣下露出了女孩儿吹弹可破的肌肤,水嫩得可爱又可怜,弱小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看得出来她是贫穷人家的出身,甚至她里面都没能有一件贴身的肚兜。
也就是说,一旦我将这一层土衫卸去,女孩得裸身于这雨夜之中。
“崆峒派,段山!”那个壮汉咆哮了开来,突然一道雷鸣震耳。真怪,一直以来,雷声都在雨前,但是现在却在下雨中间忽而生雷。我向那个壮汉看去,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也能够轻易地看见雨幕中他眼角红得骇人的血丝。似乎那里被压着的是一头暴怒的公熊,他瞬间将自己的气势提升到了顶点,那些被抛弃的尊严和血性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另外,这个答案,我也得到了。
我尽量做到漠无表情,先把女孩儿的衣衫整理好,然后将一直抵在她下颔的骨扇轻轻收回。瞬间,像是泄了洪,千万委屈从女孩儿的嘴里迸发而出,带着让壮汉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想段山也许会因为受到这份委屈而流泪,可是我看不见他的眼泪,那些东西混淆在了这场漫无边际的雨里。
我从下人的手中接过伞,踏出啪啪的水声,水链从每一个伞角急急坠下,在地面溅起阴暗的节拍。整个过程,壮汉一直怒视着我,低着身躯却仰着头,眼底满是不甘和杀意。我走到他跟前,静静地俯视。
交错的目光完全是我占了下风,我从没有他此刻眼中的那抹戾气。
那是成为“刀”的第一步。
“道上有道上的规矩,这里已经不是以前的你的那个江湖了。没有信任,没有义气,只有杀与被杀。当然,我想你也明白。”我淡淡地说,带着漠不关心的目光,“刚才给你喝的‘黄泉’里,有软筋散,想必你也猜到了。刀客这一行,多少得留点儿把柄在中间人手里,早点儿说出你的名字多好,何必让自己受这么多的苦头呢。”
我难得的没有骗一个人,还句句都是掏心肝的大实话。踏进这条路的人,只有绝对的把柄才是维护关系最好的东西。要么富贵一起生,要么绝境一起死。这道理我觉得段山知道,只是他不愿意相信而已。
其实我要的也不多,只是一个名字而已。虽然对于他来说,说出这个名字已经是最大的把柄了。
段山仍然被按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我想象中的挣扎然后冲上来掐住我的脖子都没有。猛然间就这么安静了下来,空气中只有雨的急奏和女孩无力的哭喊。
我很恶心,因为他那张坚毅的脸。
以前也有个男人用这张脸怒视着另外的人,因为我。
我慢慢把伞收好,有意无意地指着段山的鼻尖。伞面上的雨水顺流而下打在他的脸上。他微微闭了闭眼,却始终不肯低头。
差不多了吧。
我随手将伞扔向一旁,它早就被大粒大粒的雨珠击穿。我身上也已湿透许久。我淋着雨转身往回走,再次走回屋檐前的台阶处的时候我险些摔到,湿滑的路面一不留神就能让人吃个跟头。
我示意控制着那个小女孩的大叔松开手,用骨扇在女孩后背不重不轻地敲了一下,女孩风也似的向段山跑去,带着那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哭声渐渐远离。那边下人们也松开了段山,两个人像是阔别千年重逢一般向对方跑去。
女孩跌倒了,呼喊出声。
然后她又站了起来,继续狂奔。
这一段小跑,她一直死死地盯着段山,从未低头。
我从下人手里接过一块方帕擦去头发上的雨水,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有些想笑。雨里两个身影静静相拥,看起来说不出地幸福。
“刚才你像个淫贼。”旁边那个大叔淡淡地说。
我翻翻眼,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我也觉得自己坏透了。”说完我走到房间里,拿起一串新鲜的葡萄,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些不成文的规矩钱伯你抽空再给他仔细说说。还有,那个女孩儿,找个靠得住的人看好。”
“这样对自己的刀手,不怕他反过来捅 你一刀么?”钱伯并不看我。
我想了想,将一颗葡萄扔进嘴里:“比起他捅 我一刀来,我更怕他做错什么让别人来捅我一刀。”我冲钱伯笑了笑。
钱伯没有什么表情,向雨中的两人走去。
我转过身,指着一个仆从:“你,让厨房给大家伙准备几碗姜汤。”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