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不过一条野狗,”
“就敢妄想与天下为敌吗?”
“再看一眼,睁眼看看,”
“他,他们……”
“还有你的那些乌合之众,”
“他们,都因你而死……”
“……”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似有风来,昏黄的烛影印在纱帐上,不时轻微晃动,谢浅也从回忆的漩涡之中抽身。
“夜宗主可有酒吗?”他声音极浅,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缓缓叙说:“苏溪亭样样都美,唯独没有酒气,怎会有酒呢。”
背后默然无声,若非冰凉的药膏融入进皮肉,谢浅都快忘了身后还有一人正在做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事了。
须臾,凉意稍退,被一阵越来越痒的感觉替代,谢浅只觉整个后背就像有千万只小虫子在皮肉里打滚。
奇痒难耐。
正忍不住想要伸手,然而方一抬手,就被人从后面握住了。
“别动。”
夜夙平淡的声音自身后而来,谢浅余光微倾,入眼的是夜夙根根分明且细瘦有力的手指。那掌中似乎藏着一汪清泉,顺着手腕不断蔓延,直至那抹难以抑制的奇痒之感消失,手上再度传来温热,
夜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伤势未愈,不宜饮酒。”
谢浅忽的僵坐在原地,不知为何他感觉这句话似乎何时听过一般,朦朦胧胧却抵不住的熟悉。甚至夜夙身上的气息混合在药香中,竟也演变成了另一种特别的气味,那味道顺着鼻腔直达心底。
一种莫名的心绪油然而生。
谢浅记忆一直惊人的好,就连十二年前尘冥说过的话都能一字不差的记着。而这句,谢浅肯定他一定没听过。
就算他记错了,但,与这冤家如此亲近绝对是破天荒头一次。
如此荒谬的熟悉感……
谢浅微微侧首,视线顺着手臂一路攀升,最后落到夜夙绝美的面颊上。微黄的光晕让他面上的冰冷之气都淡了不少。
但那股荒谬之感却愈演愈烈,最后竟如树根一般深深的扎入脑中,与此同时一缕无主的神魂陡然而现。
谢浅的手不由自主的抬起。
缓缓的向前移动,
竟完全不受谢浅的控制!
“夜夙……”
谢浅只觉灵魂都要出窍了,挣扎大喊,然而,屋内寂静无声,但,他的心中却有一个声音似乎在说:
——身后之人不是夜夙,亦或不是他所认知的夜夙,而是一个阔别已久,“他”极为珍重的……人。
“好了。”
随着夜夙的声音落下,谢浅的手终于停止移动,一切戛然而止。谢浅第一次感觉,这煞星说的话竟如此动听。
风筝没了线,谢浅脑中那道奇异的念头也随之消失了,背后寂然无声,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般。
似乎只要放下那只曾伸向夜夙的手,一切便可以恢复到原有的样子。
然而,还放得下吗?
谢浅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粗浅的道了谢,便回了寝室。
同样的屋子,同样的床榻,谢浅还是感受到了那股迥然的氛围。
他睡的竟然是这煞星的卧房。
睡意全无,谢浅翻来覆去的想,那种错乱的思维究竟来自哪里,难不成死过一回记忆错乱了?
最终谢浅摇了摇头,
除非他与夜夙没有在长灵见过,
除非那三年他们没有打的水火不容。
……
……
长灵仙宗可谓是当世唯一仅存的宗门,威势自凌驾于百家之上,但历代掌门仙风道骨不染纤尘。所以,长灵一直偏安世外,不与俗世相交。然当代宗主紫玄真人,怜悯众生,自登位以来每隔三年便开宗立学,教授道法学识,才使得与世家之间往来走动。
世上传言紫玄13岁入空境,短短四年便入了无妄境。虽说至今亦未飞升,却终究是世上第二个,一半身子在天,一半身子在地的人物。
各世家自慕名而来,挤破脑袋也要留下,为此,长灵最终想到了一个十分公允的法子——以剑穗为等级作为录取标准。
品行修为,皆可从剑穗中跃然而出,少年们按级别决定去留,可以说十分公平公正公开。
对此谢浅却很不以为然:“既是公正,为何独独不通知南山。”
然而颜改却另有其惑,“那老道修为虽强,我看也强不过师傅,何必巴巴赶着往那笼子里钻。”
谢浅狡黠而笑:“既被认定为邪魔外道,我又岂能辜负人家。”
当年谢浅亲手创立十二阑,将那群“穷凶极恶”,被世家逐出家门流落荒野之人收归门下。短短八年,那群乌合之众便在谢浅的带领下上下齐心,实力飙升,大有与正道抗衡的架势,自然引得玄门百家视其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但因未有一人作乱,紫玄真人又自来信奉无为而治,不让众人理会,且鼓励与其和平共处。
一根刺拔不出,嚼不烂。
玄门百家无奈只好给那个兴风作浪的十二阑的主人起了个邪道老祖的名号泄愤。但谢浅心知肚明,井水不犯河水尚且不易,他这南山头号大魔头,料他长灵也不敢收。
虽说无人知晓谢浅真正的名姓,却也难保意料之外的事不会发生,于是谢浅灵机一动,区区一枚剑穗,何其简单。
然而……
刚一到长灵,谢浅就哭笑不得的发现,他“借”来的名号竟比他这个邪道老祖还要响亮……
“依我说,就不能让这样的人进来,真晦气!”
“那你可要格外小心了,听说,他专对个头高,长的俊的下手,哈哈哈……”
“去去去,个头高,长的俊,我看,说的是那位吧。”
“……”
长灵仙山之上,谢浅颜改被包围在一片鄙夷的视线当中,嘲讽戏谑之声不绝于耳。
直到提及一人时,声音终于戛然而止。众人心照不宣,皆将头转向一处。
浅金色的阳光自山巅云层中倾泻而下,湛蓝的天空下,一名黑衣束发的少年,双腿半蜷半支撑在草地上,一半侧脸埋没在阴影里,一半落在众人眼前。
阳光将他浓黑的眉毛也染上了一层金色,长草磐石,奇花环绕,风静人静。
似乎远处的喧闹皆与之无关,那双眼只静静的盯着手中银白的剑刃出神,彷如一副绝美的画卷,然而,温热的阳光下,他周身却若隐若现笼罩着一层冰霜。
看得在场之人登时噤若寒蝉。
连一道轻微的叹息都显得极为清晰。
颜改状若幡然醒悟,“难怪你从不近女色,原来是喜欢……”
“他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谢浅旁若无人,视线从那少年身上移开,落在另一个身着浅蓝衣衫,腰配三枚铜钱的少年身上,扬声笑道:“我喜欢温柔、大方、懂礼貌的,我看……苏公子就不错。”
那群仙门贵公子们谢浅懒怠与之计较,倒是这个蓝衣少年,自谢浅一来便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看,倒是个有趣的。礼尚往来,谢浅自然不能让他白看一场。
数十只眼睛因谢浅一句话凛然调转了方向,纷纷看向那蓝衣少年。
只见那少年面容雅净,笑容和煦,优雅的从一方大石上起身,神态自若,丝毫没有因为被某人点到名字而讶然,甚至反感,反而笑容更甚。
对着前面微微躬身,拱手道:“多谢抬爱,岳阳苏氏苏子雨,”说着,施施然从一片鄙夷的目光中穿过,来至谢浅跟前,一边走一边笑道:“我观兄台面相不俗,倒不知是哪家弟子。”
谢浅见他言语分明是在探底,于是淡笑道:“不如请苏公子先解释一下究竟何为俗,何为不俗,兴许我便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家的了。”
旁边一人听谢浅的话,立即奋起,“一派胡言,名姓还能由你想变就变的。”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
众人愤愤然时,苏子雨也开口道:“神佛千面,人只一面,但公子……似乎,不止一面,这可不是俗人该有的。”
谢浅:“……”
他不过随便一语,他倒认真了。
不过听闻岳阳苏氏祖上乃是方士,曾以三枚铜钱行遍天下。后来虽说不知什么原因就在即将跻身四大世家之时,竟忽然弃了方术改幻术。
但苏氏“苏三钱”的名号却是经久不衰,所以这位苏小公子的才学想来也不假。不过,谢浅猜测那小子多数是看出了他是个冒牌货,所以故弄玄虚诈他一诈。
但众人显然不信,
空气中登时一阵唏嘘。
皆伸长了脖子望向谢浅,似乎想要在他脸上看到,所谓的多面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一阵翁鸣声打破了沉寂。
众人皆知,是授课的钟声。
于是风筝一般,顺着钟声扭头提步便往黑衣少年的方向奔去。
谢浅也懒懒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既然他不打算拆穿,谢浅也乐得装迷糊,“不神不佛不人,那便只有魔头一途了,我看不俗的是苏公子才对。竹山萧氏萧衍,至于你说的千面有哪些面,就要看苏公子道行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