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这下骇得不轻，忙哭着往外头跑，去找沉檀外祖父。
地滑脚又不稳。
她摔得一屁股都是烂泥巴，顾不得丢人，她站起身来，将背篓往旁边甩，就去各桌间找人。
这会儿吃饭接近尾声，正是主人家劝饭劝酒的时候。
沉檀大外祖父是说话那个，陪着喝酒的，自然是沉檀外祖父。
他也喜欢喝酒。
今日这酒，他虽喝得有些郁闷，但酒终归是好酒。
他本就容易喝高，今日心里不痛快，醉得尤其快。
喝得两杯下肚，便又有些醉回当年。
在醉酒里，他又成了武圣关羽，成了好汉英雄。
英豪，自然得是主角。
他得意忘形，开始抢大外祖父的话，一副主人家的样子。
知晓事的，都不会搭他的茬。
但总有些住得远，对两兄弟事情不清楚的。
见着外祖父这个样子，还当真以为这是正经主人家，忙热烈攀谈，高兴对饮。
这下大外祖父不高兴了，把吴放龙喊来，板着脸说：“你爸一天到黑就晓得喝酒喝酒喝酒，嫩个重要的日子，醉成这个样子！你快点带回去让他睡瞌睡，晚上他还要搞正事，嫩个喝下去，囊个得行嘛？”
“我没喝醉……”沉檀外祖父在狡辩，他觉得自己头脑非常清晰，往常念过的文字，一一在脑子里排成队，想要从口中往外蹦。
大外祖父脸还是板着，眉头皱得很深，语气颇为嘲讽，他说：“犯人进牢里都说自己是冤枉的，喝了酒的人都说个人没醉，你醉没醉别个看不出来嗦？”
吴放龙对这个大伯，一向带着畏惧。
没办法，他们兄弟俩长得实在太像。
吴放龙看到大伯，就像看到自己父亲，甚至比自己父亲还要严厉。
大伯总铁青一张脸。
此时听到大伯吩咐，吴放龙也怕父亲喝多了吹牛丢人，忙半扶半拽地，把父亲从下院带回上院，又带到二楼，叫他睡会儿。
一楼堂屋里，姐姐们瞧见父亲又喝多了，自然是不高兴的。
都围在自己的奶奶——沉檀的曾外祖母旁，控诉父亲的贪杯。
妇人想寻沉檀的外祖父，就踩在这个时间点。
她谁也没寻到。
最后只能去问沉檀大外祖父。
“你囊个办的事情？”大外祖父觉得晦气。
好好的寿诞，遇到这种事情。
他第一时间就责骂看管孩子的妇人：“不是你的细娃儿，你就看得不用心嗦！你个人娃儿，你得不得摔？请你来办这点事都办不好……”
妇人是传统顾家的女人，她性子软，沉檀大外祖父当着这么多人斥责她，她一句为自己辩驳的话都不敢说。
只能默默受着，眼泪直淌。
大外祖父骂两句，也觉得叫客人看着不合适，把妇人带到洗碗的厨房，见妇人一直哭，火又上来了：“哭啥子哭，娃儿死了啊？我妈九十岁，你跑席上哭，哪个教你的道理？会不会做人？”
妇人忙拿带着护袖的手，把眼泪都擦在油腻的护袖上。
那上头沾了许多辣椒油，熏得她眼眶火热，眼泪又要淌下来，只好拿手不住地揩。
大外祖父越看她越觉得晦气，他想到昏过去的沉檀，又想到病着等冲喜做法事的弟媳，觉得弟弟真是一个沾染霉运，倒霉透顶的人。
虽然早就分家，但大外祖父还是担心，弟弟霉运影响到自己家，影响自己儿子的事业。
想想，叫人赶紧把沉檀抬走：“去看梦生在不在，喊他看哈子，要是不在，就送到屋头，晚上不是做法事嘛，带个细娃儿一起……”
沉檀醒来，就是晚上了。
村医王梦生当然不在。
就是在，也会说不在。
人家摆明了不信任他，还请了道士做法。
他还跑去看病，那不成了跟跳大神的一伙了吗？
沉檀头上磕破，出了血，怕给高寿的曾外祖母瞧见，妇人送来时，已经给她额头缠了纱布。
不管是血光，还是白色缠头，都是很不吉利的。
妇人又求着吴放龙几个姐姐，帮着把曾外祖母视线遮挡住，她好把沉檀抱进里头去。
两个姨娘觉得寿诞遇到这种事情，也是晦气，从妇人骂到沉檀，又骂沉檀母亲，顺带把自己父亲也骂了一通：“背时砍脑壳的（方言，字面意思，运气不好，坏人），带个细娃儿都带不好，我婆大寿，你搞这一出，你怕不是故意的嗦？我婆得罪你啦你要嫩个搞？我跟你说，我婆要是活不到一百岁，你也不用活了……
这个丧门星也是，爹不亲妈不爱，来拖累我妈老汉，碰到她都没得好事情，上回就该让她走脱，走脱了也不至于还来克我婆……
我老汉喝麻球了，我弟娃儿还在照顾他，个人屋头的事情，还要我们这些当女儿的管，不晓得费力巴萨生个弟娃儿干啥子，晓得了晓得了，我们去挡到，你搞快点……”
这才答应妇人，围在了曾外祖母身边，讲小时候的趣事，引走老人的注意力。
妇人心虚，抱着沉檀的手止不住的抖。
她进屋的腿都打着颤，像是在做见不得的事情。
也是怪异。
一上午都只点头说‘好好好’的老人，突然开口问周遭的儿孙们：“是哪个进屋头来了？”
曾外祖母说话含糊不清，但凑得近的几个姨娘都听到了，面色诡异对视，忙带着笑，回说：“看错了，哪里有人进来？我们这么多小辈围到你还不够啊？你还要哪个来陪到你呢？”
妇人心慌意乱，沉檀又不轻，她直直撞到堂屋里头，看到黑黢黢的楼梯，不敢往上，便往左右两间睡屋看。
楼梯往左，一排泡菜缸子摆着，恰巧就是沉檀外祖母的病房。
妇人管不了许多，见着有人躺里头，都来不及细看，放下沉檀，就满头大汗溜了出去。
病房里，头上缠着白纱布的沉檀，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她曾抛弃的病女人身旁。
她想奔向世界。
可世界里没人要她。
几经周折，还是将她送了回来。
她们注定，只能孤独活在自己的世界。
时空相同，却各自平行。
从不相融，从不相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