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有一点儿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将阁间的窗户悄悄掩起。我不怎么喜欢雨天，潺潺的雨声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意，让人听了不由犯困，而困到迷糊的时候总是无意地回忆起一些十分遥远的事情。这样的回忆大多都很奢侈，可我活下去本就已需要拼尽全力了。
在这个离京都开封不远的许昌城里，有着许多装不下的恩恩怨怨。有些人要另一些人死，他自己却没这个本事，另一些人喜欢杀人可欠缺一个理由，或者空有一生武艺讨不着生计又必须要养家糊口。我做的行当便是从中搭线，让他们各取所需而已。
虽然那些有本事买凶杀人的人大都能托到关系妥善善后，但日子久了我自然也有着难以计数的仇家。我随时都可能死，可能死于明天早晨，可能死于今天晚上，甚至可能就是现在。总之我庆幸我活着的每一天，而这每一天都是由一些人的鲜血铺筑而成的。
做着这样生意的店铺，我将它取名为“黄泉”。
当然，“黄泉”也有它白面儿上的生意——一家铁铺子。我请了几位城里著名的铸匠，店里打造出来的兵刃也绝非凡品。方圆百里的江湖人手中，好家伙大多都是“黄泉”造出去的，作为一个铁铺的“黄泉”其实也蛮吃得开。还记得曾经那个去杀一名剑客的单子，护人的兵刃和杀人的兵刃都是我的铺子打的，细细想来颇有一丝讽刺的味道。
话说回来，其实“黄泉”是很多东西的名字，我很偏爱这个词，一如单亦愁单老头偏爱“无锋”这个词一样。
单老头曾是许昌这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是我的前辈，长者，同时也是一个我不愿意承认的亲叔叔。
我们两人之间的恩怨太深了，深到我们很默契地一同将它几乎忘掉。和外人每天的尔虞我诈早已使我们疲惫不堪，要是我俩之间还要相互猜疑，脆弱的神经根本无法让我们活到明天。所以我们笑里藏刀地握了手，背靠背坐在一起，靠没有任何支撑的盟约帮对方提防着身后那一把把神出鬼没的杀刀。
我们都只要活着，其他的一概不论。
我“黄泉”这个店铺，可以说从白道到黑道的生意全是由单老头“无锋”那里承续下来的。他现在已经洗手不干这道上的事，转而开起了一家风风光光的酒楼，是那种在江北很少见的四层酒楼，来往商客络绎不绝，生意倒也兴隆。
“其实生意都一样。”我们在他的福临酒楼上喝茶的时候，单亦愁单老头这么说道，“你只需要不论方法地讨好你的主顾，并借此活下去。留下主顾是如此，留下主顾点名的人也是如此。”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喝着茶，面无表情地看着杯盏中莫名泛起一道涟漪。
我喜欢喝茶胜过喝酒，酒使人醉，茶使人醒，我们这一行，稍不留神就会掉进别人的陷阱里面。自从三年前我取下了“无锋”的匾额换上了“黄泉”二字将那里重新开张，我就告诉自己说我只是想活下去。所以我必须醒着。
只有醒着我才知道除了活着，任何东西都是虚妄，而醉的时候我往往会相信一些生命以外的东西。
单老头常说我令他想起了这家店铺的第一位主人，那是在他之前的，一位命途多舛的女人。我没有追问下去那个女人是谁，仅仅是了解到了我是这里的第三任主人，这就已经够了。知道得太多，不一定就是一件好事。
正当我和单老头聊到无话可谈的时候，一个下人敲了敲阁间的门。得到允许之后他走了进来，是我那里的人，告诉我说黄泉那边有位客人找我，似乎是笔大买卖。我略一思索，向单老头告辞，与那个下人一起反身折回我的那家小店。
每次我从福临酒楼回去的时候，单老头总是会死死地睡上一觉，他很嗜睡，因为他已经很累了。
“黄泉”和福临酒楼建筑风格完全不同。“黄泉”占地更广，是一个四进四出的大院，其中有一面是铸阁，那里倒是有人很少进出，只是下人们会一天一次地从中运出铁器到市集上去贩卖。
我回到“黄泉”的时候，下人口中的“那位客人”已经坐在厅中等我。
很明显我们上的茶水并不符合他的口味，接近三十岁的他眉头硬是皱出丝丝皲纹。我快步走上了前去，将手中的折扇叠好，微微鞠躬，问候道：“严公子远道而来，鄙人有失远迎，欠了礼数，还望严公子赎罪。”
那严公子名叫严扈，是这许昌太守的干儿子。此时的他一身白衣白裳，颇有几分儒士的风范，但在我眼中这身打扮对他来说是可笑的。我知道他的来头，约莫五六年前我见过他，只是现在的他未必能认出我来。
严扈的眉头依旧舒展不开，但还是站了起来，在厅内向我微微行礼：“想必这位就是单焱单老板吧，哈哈，单老板客气了。”
我走了过去，和他先后坐下，旁边的仆从连忙上来，为我倒上一杯茶。茶还冒着热气，杯壁都有些灼手。见我不动声色的喝了一口，严扈似乎是有些不太相信似的，询问道：“恕在下冒昧，单老板的茶，和在下的茶，可是同品？”
我微微一笑：“自然如此，待客之道，岂有宾主各异之礼？莫不是严公子嫌在下怠慢了些，不肯与在下共饮一壶么？”
严扈连忙挥挥手，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哪里哪里，单老板这也把在下说得好生小气！只是，此茶之味，实乃是严某平生之未尝，先苦而后甘，其间微涩，倒也颇为怪异。殊不知，此茶唤作何名？”
我笑而不答，起身走到侧位，从那里的小台端来一小碟瓜子，放在我和严扈相隔的桌上，旋即从中取出一颗，隔着桌子递了过去：“说也惭愧，此茶，也算是我‘黄泉’特有的礼数，凡与我黄泉生意者，须先饮此茶，而那‘茶叶’，正是此物。”
“瓜子？”严扈疑惑地看着我。
我将那颗瓜子放回碟中，淡淡说道：“不错。正是用瓜子所泡，只是这瓜子与其他又有所不同。其中详细，还恕在下难以奉告。而这茶的名字……”我指了指院门的匾额，“亦名‘黄泉’。”
严扈听到这里不知为何大笑起来：“如此说来，单老板招待的是贵店的镇店之宝，反而是在下丢了礼数了，还请单老板莫怪。”
我礼貌性地回了回礼。可我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这种奇特的茶，是在我最苦的那段日子里无意弄出来的，我单纯地喜欢这个味道，也就单纯地取了和店铺一样的名字。我说过，我很是偏爱“黄泉”这个词。
只是到现在为止，似乎“黄泉”就唯我一人觉得是口好茶，其他和我谈生意的人喝了过后更多的是把它当成一种拉近距离的谈资，如同莫不相识的人没逻辑地拉两句家常就可以亲近不少是一个道理。
我也曾给单老头喝过这东西，他喝完了之后思考了良久，接着与其他人都不同地皱了皱眉——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种皱眉的不同在哪里，就像你说不出来两只蚂蚁哪里不同一样，可你知道他们就是不同的。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单老头最后给出了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评论。
不过我也并没有别人一定要很喜欢这茶的意思，只有你自己喜欢的东西你会下意识地认为那是命中注定属于你的，那种拥有感在其他地方我已经很难再体会到了。
我挥了挥手，示意下人下去，并不是每个下人都知道我究竟是做什么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因为我招来杀身之祸。然而，即使是正当的生意，以他们的身份，也不足以令他们知道太多。
见到周围的人都退下之后，严扈从怀中掏出了一卷宣纸，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了，看起来是个很有点儿年头的东西。严扈小心翼翼地将他铺在桌上，慢慢地打开，他少见的动作且轻且柔，似乎这一小张纸是一张价值连城的藏宝图一般。但是最终打开之后，我发现那仅仅是一张中年男子的画像而已。
“此人，一千五百两。”严扈一字一句，声音压得极低，若不是仅仅隔了一张桌子，我还以为是哪里的蚊蝇吱吱了两声而已。
我将这张画像反复打量。其实我一眼就认出了画像上的人，可是在严扈面前，我得装装样子。我转过头，对严扈问道：“恕在下眼拙，此人……”
严扈左手立刻扬起，示意我不必再问。他轻轻地在椅子扶手上锤了两下，也不抬头，若有所思，待得坐定安稳之后，他将茶盏移至嘴边，准备嘬上一口，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皱着看了下这茶，最后原封不动地将茶杯放回桌上。
思前想后半晌，他才对我说道：“此人，名叫离剑南。当年，开封戴家手头所谓清风双璧的‘青云剑’正是他。然而单老板也应该听说过，七年前戴家因‘里通外国’的叛国之罪被满门抄斩。此事曾一度被传得沸沸扬扬，时至今日此案也是疑点颇多……当年离剑南侥幸脱逃，官府一直以来寻而未捕，但是官府查不到，并不代表，单老板您也不行，在下所言不差？”
我将手中的折扇死死地握住，略有迟疑。的确，白道上查不到的人，从黑道的路数上走，倒也算是一种解决办法。在黑道上，有一种被称作“鬼驿”的行当。他们是相对于驿站而言的阴影，传递着那些不能走官道驿站的消息。可以说他们是一张隐形的信息网，散布着这个世界上最肮脏最丑恶的尔虞我诈。
可是，这毕竟是一笔七年前留下来的旧账，真要做起来，也是棘手万分。我一时间有些犹疑，碍于那一千五百两。对于我来说，一千五百两的确是笔大买卖，弄得好了，衣食无忧，弄不好，命丧黄泉。
“期限如何呢？”我试探道。
“一年。”严扈语气很是笃定，不容商榷，“我们会付先生两成的定金，希望这点儿钱能对先生有些帮助。”
“那在下，一定竭尽全力。”我笑了笑，允下了这笔买卖。一年时间算是宽裕，再棘手的事情都可能有转机。
“哈哈。”严扈总算是稍微开心起来了一点儿，“那就麻烦单老板了，若是需要什么方便之处，只要是在这许昌城内，官府衙役，自会给单老板足够的面子。时辰也不早了，严某就先告辞。”
“那严公子慢走，恕不远送。”我作了一揖，算是送别。此刻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严扈刚一走出屋檐就有几个侍从撑起伞谄笑地跟了过去，摇头摆尾地像是几条没出息的败犬。
我抬头看看了天空，此时正当午时三刻，若是天放晴的话，倒是一个挺好的行刑时间。五大三粗的刽子手那张带着几道疤痕的脸冷酷如鳄，将手中不知磨了多久的快刀高举头顶，刀尖泛着金光，仿佛是最神圣的审判。最后那柄利器毫无感情地落下，将一个不相关的人的性命交给另一个世界。
我不明白为什么许多行刑在菜市口，也不明白为什么行刑常在午时三刻，我只明白一个事情，我就是那个刽子手，手中提着我锋利的刀，但是现在我却不知道我要砍杀的人的颈在哪儿。要是我砍偏一寸，那么就像凌迟少了一刀一样，最会有人挂着大宋律法的旗号来将我正法。
我现在没有看见那个头，所以我暂时还不能出手。
纵使离剑南这个人，我已经找了他六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