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洇流好容易出了主殿,赶到了桥边就见馥姝在等。
顿觉反常。
馥姝道“姑娘想染寇丹。”
圣洇流皱眉,“寇丹是什么?”
馥姝:“……”
太子殿下军旅多年,平素见不着京中的千金名媛,自家母后和妹妹,一个懒一个野,当真不知寇丹何物。
馥姝给他解释一番,圣洇流奇怪,“那就随她,何必问孤?”
馥姝硬着头皮背出娇栀的话,“姑娘说,就知道殿下最好,所以,就只来先告诉您一声。”
圣洇流:“……”
馥姝无地自容,看着地面恨不能钻进去,姑娘这敷衍说法也太敷衍了!察觉到不对的圣洇流拨开馥姝直入雪舞楼。
一楼侍女皆拜,以目示意楼阶。
圣洇流心安下来,不是跑了就好。
于是沉步踏阶,及待屏风未窥,便听泠泠响。
她在。
屏风转过,绣床前小几藤筐里委着白丝,一双素手搁在里面搭着,腕上铐锁细细,在烛火下惹人情迷。
娇栀微蹙眉,半仰着头纠结,先染五彩线好,还是先染蔻丹好?
圣洇流不悦一扫而空,满心满眼的她。
将人从后面抱到怀里“栀儿真乖,竟还等着孤。”
以往可都是自己干脆地洗浴罢了到床上睡熟了都不记得有他,白日又醒的晚,还委屈说他几日不来陪她睡觉……
惯会倒打一耙。
他眼神更宠溺几分,娇栀靠在他怀里,转过身扑他,两人倾倒于地织上,看得见绣床的滚花纹蝶的垂帷,流苏也轻颤。
他小心让她覆在他身上,地织虽软,却也难免碰碰,自己便罢了,娇栀这娇气包若磕着一点儿,怕不得哭上半夜。
“殿下去了好久,栀儿用完膳了都不见回。”
她颇哀怨,这明丽眉眼做这般含愁含嗔,倒叫他笑出声。
娇栀推他,“哼”地气愤,“殿下还笑!”
“见你便想笑,实是忍不住。”圣烟流抚她脸颊,“好生可爱。”
馥姝跟上来,吓了一跳,姑娘怎可压在殿下身上!
还俯看殿下…
“殿下,姑娘,染丝用的蘸水备好了。”她出声提醒,可千万别叫姑娘以为压在太子身上,俯视凌上是种正常…这叫有心人见了,可是大不敬!
姑娘不知,她可得警醒了。
“殿下抱我起来。”娇栀不动,就压着。
圣洇流以手枕头,好整以暇望她,目光诱骗,又以指点唇,笑意盈盈。
娇栀抿抿唇,俯身,锁链滑下两人衣裳,落在地织。
唇将碰未碰之际。娇栀猛地起身从他身上爬离,嫌弃并后悔道“栀儿沐浴过了,殿下外间衣裳都只脱了一件…”
外间公干应酬的衣裳自与常服不同,惯常都是先脱一件撇尘灰,而后换常服,今日情急,未顾许多。
到嘴的小美人就这样无情地跑了。
圣洇流叹气,认命去梳洗。
馥姝看娇栀眼神有几分责怪,见圣洇流确实远了,才凑近娇栀嘱咐“姑娘,日后切莫这样看太子了。”
“哪样看?”她歪头。
馥姝觉这事严重,为长远计还是趁早警醒的好,正色道“您怎么能叫太子的仰视您呢?”
娇栀:“啊?”
馥姝叹气,“您可别信了这一时宠爱,太子是皇家的人,无情薄幸才是真,您可别落了错处…”
娇栀不以为意“是他拉我的。”
馥姝皱眉“那从前呢?您还攀到太子背上,太子抱您,您还非要他举高抱着…回了楼中,又不好好坐,让太子抱你坐在高架上,这哪一样不是您俯看太子,哪一样不是太子仰看您?”
娇栀想了想,的确如此。
“那又如何?”娇栀不屑,压了眼眉眨出厉色,“我还没叫他跪下来呢。”
“姑娘!”馥姝忙捂她的嘴,恐忧尤甚,“这岂是能出口的?”
“哼!”娇栀心情败尽,“我跪过他,他跪不得我?什么道理!”
馥姝睁大了眼睛,似听什么骇人惊天之语。
她咽了口口水,姑娘这一句,倒不似赌气,是说真的。
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
“殿下,殿下你好慢。”娇栀自己不痛快就要找别人不痛快,抽泣两下就拿帕子拭泪,“殿下,栀儿想你…”
馥姝:“……”
圣洇流急急出来,只着月白寝衣便被娇栀扑着正着。
“还是怎么了?”他不过述浴的时辰,怎的人就这样了?
对馥姝一看,馥姝不敢言。
“染丝太难了”娇栀抽抽咽咽,“看着就不会…呜呜…”
圣洇流斥道“就不知拿个简单的来!”
馥姝:“ ……”
都跪下请罪。
他哄着怀中人,“那咱们不染了,别哭了。”
“不要,就要染!”
哭都哭了,脾气倒更大了。
娇栀从他怀里出来,“殿下染。”
圣洇流无有不依,“好。”
“抱我高一点。”
“好。”
娇栀俯看他,双手搭在他肩上,伸一手来抚他面容,果真无比舒畅。
这个俊美无俦的男人,就在她掌控之下,
她开心极了。
这开心关乎权势,关乎欲望,此刻的畅然不掺情爱。
只是掠夺与占有,只是征服与掌控。
得到圣洇流,与踏平一块疆土,攻下一座城池是有过而不及的欢然痛快。
馥姝心境如海平,深处汹涌暗流拍得她心颤,一直以来,她都清楚姑娘决不可能是常人。圣国太子起初对她也忌惮…可怎么想怎么猜,也只能猜得是哪国的公主王女…可现在看来,恐怕不是这么回事。
姑娘和太子太像了。
那种威慑的气势,太像了。
可一个女子…总不可能是太子呀!
而一个太子,又怎可能屈委敌怀,任手脚缚锁,榻上禁宠,做太子房中人?
“都起来。”圣洇流不满侍人无眼色,“姑娘染寇丹,去备了花水呈过来。”
馥姝应是。
才要转身,又见到娇栀甫落地就按太子坐下,自己攀到他肩上趴着。
馥姝:“……”
她日后还是少开口的好。
越不让她干她越要干!
同时又头痛地认清了事实,姑娘,从未将这宠囚尊卑当回事。
太子,她捶过压过,亲过抱过,她理所当然。
更像把玩自己的物产。
就像太子起初对她。
可她不知,太子已然变了么?
她应是知道的,所以更为恃宠而骄,恃骄而狂。
可这两人…多么相配啊。
俊美英明的储君,貌若神明的宠囚,怎么看都是一幅景,一幅画。
馥姝恍然,接了司饰送进的花水向两人走去。
金盆洗花水泡手,再涂蔻丹。
圣洇流说是染丝,不过以竹夹夹了卷白丝投到蘸水里,再夹出来晾开,漂洗后不褪色即是。
这有什么难的?
他想着娇栀那个委屈样子好笑,惯会躲懒撒娇!
浴兰节是中原汉习,他这几年常在军旅,也没过这等雅习…多是令军士加酒食,解半日酒令罢了。
想来三月的花朝节,四月寒食节,五月浴兰节,他都与她过了个全,生辰,庆礼也都过了全…日子真快。
快到他与她都忘了当初的嫌疑与往后的忧患。
娇栀伸手给馥姝,又问圣洇流“殿下,圣国女子都养长甲么?”
圣洇流想了一想,母后与端莹与圣国女子格格不入,不当作考,而其余人他又无甚注意,便答“长甲易断,于事不便,也只贵氏夫人千金才能养成。”
娇栀“哦”了一声。
“殿下喜欢么?”
圣洇流没什么所谓,指甲长不长有什么区别么?
掐人的时候会更疼么?
娇栀又问,“那栀儿要不要也养长甲?”
“这自随你。”圣洇流以为娇栀要讨自己欢心,“但你素淘气,染寇丹便罢,若养长甲不小心劈断了当是怎样疼法?”
“你又爱哭,可别又哭上一天不止,那眼睛该肿成什么样了?”
娇栀觉是,看手上指甲涂颜色,道“那还是只涂蔻丹好了。”
馥姝给她涂好了,不等晾一晾,她就摊开手举了给圣洇流瞧,又晃又笑,“殿下,好看吗?”
他被她笑声蛊惑,只见十指蔻丹殷嫣,白纤指头顶着红果似的乱晃。
便捉了指尖,像停了那嫣然。
轻吻于唇边。
圣洇流恍然醒神,见娇栀怔住,便要补救,装回肃谨。
却被娇栀扑过来,搂着脖颈依偎。
小意呢喃,却听不见清晰言语。
分外动人,又分外慰快。
这般岁月静好,安闲幸福,真不愿醒来。
馥姝知趣退了,这两人情到浓处,定然…
案上五彩丝线已晾好,赤,黄,青,玄、白五色清白地泾渭分明,它们还未编结成绳,但这五种颜色,是金木水火土,也是帝皇冠冕的珠服。
未成幸在浴兰结平安,只能散分君王案。
无以结平安。
“姑娘和殿下歇下了。”馥姝对司饰吩咐,“明日记得备水。”
司饰贬眨眼,才明白过来,脸红着道“姑娘她…”
以往可不必提醒备水,姑娘可醒的晚……
馥姝神色复杂,道“下去吧。”
司饰欣喜得多,被这样平静口气回了也只消了下去,只问“姐姐不高兴?”
馥姝摇头,“本该高兴,但总觉得…不好说。”
“还是下去吧。”
司饰点头应得高兴,“姑娘恩宠之盛,日后前程远大,咱们也算伺候出头了。”
馥姝听了,却更惘然了。
有什么念头倾覆去,有什么破土而出。
若姑娘是男子,与太子一样。那她作为追随者,是不是也可以不一样?
夜静人情,烛火昏照。
放帘置屏,推门插销,贵人和衾鸳鸯卧。
亦有离人望前程,
浴兰节空染丝线,空一半工序且弃前。
平安不再一处论,而后各自论平安。
…………
玄机皆在细处,人皆目盲心眇。
陆失其对着玉板啧啧,元帝已快不行了,看样子明景帝也差不离了。玉板上雕刻“白燕还巢”,意为妻妾有序,家宅和宁。
这小妮子用了什么手段竟叫明景帝都忍下了她的存在,虽说是“妾”,可已是承认了!
若明景帝知道她真实身份,怕是要吐血三升!
引狼入室与狼共舞,圣家人倒一个德行…
“夫子著书是为天下千秋、太子殿下亦当出力,但殿下不慕虚名,是故栀儿来捐,只望献力,成千秋之书。”
好一张巧嘴,把太子用来责罚她的御赐玉板捐了扔了还说成是太子捐的…还不慕虚名…
不过他知道这妮子不好惹,上回若非跑得快,怕是命都要交代在她手里。
却还不爽,驳了一句:“老朽岂敢劳姑娘?上回惹怒姑娘老朽还没请罪呢。”
那妮子装得十成十,“什么上回?”
“栀儿记性不好,除了与殿下相关,栀儿都记不清。”
陆失其当时:“……”
至少这妮子比慕容珠迤脾气好 ,还可以忍,还可以忍。
“不过夫子真成心道歉请罪,栀儿也洗耳恭听,但望夫子管好自己的嘴,和自己的脑子。”
“有时候想的太多了,未必是对的,想对了,更未必是好事。”
陆失其:“ ……”
“夫子比祁原明白,想必不必栀儿多言。”
祁原在泻月峰被整得那么惨,他自己都无颜开口,但这娇栀属实逼得祁原神情委顿发痴,几杯酒下,就摔着酒杯,吐了这一段内情……
他身体虽康健,但悬崖上吊着可不是好玩的啊!
这妮子脾气与慕容珠迤也差不多……
“那 ,这便赠与夫子了。”
他据掂这分量不菲的玉,好歹是块好玉,何必问谁给的呢?
挣点路资他容易么?
邺家女公子虽资质平庸,但也出手大方,再加着三三两两的散捐,还是勉强…看来还得回朝阙,到姜家跑一趟啊…
也不知道宣帝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手里白燕还巢雕刻硌手,陆失其忽就突发奇想。
也许,圣国太子制得住她呢?
…………
“姑娘,起来沐浴了。”
馥姝进内间伺候,只见床榻里娇栀卷着薄被呜哼,一点不愿起。
“不起,早上沐什么浴。”
娇栀抱着枕头,睡音哑然。
馥姝心下一动,只换了个劝法,“太阳正好,我将姑娘床单换一换。”
“好麻烦…”娇栀烦得滚到床深处,让馥姝抽床单去,“换个好看的。”
“是。”馥姝小心抽着床单,看到一块殷然。
她惊叫,不知喜忧,“姑娘!姑娘这是…”
娇栀坐起来揉揉眼,以为什么大事,定睛一看,迷惑“这是…”
又抬手看了看,了然地又倒回去睡。
“是寇丹。”
白担忧又白高兴的馥姝:“……”
娇栀昨晚倒是想勾引他,他不上道有什么办法?
扑完了亲完了,圣洇流又去沐浴了。
还不就与平素一般,相拥而眠罢了。
她还郁闷呢,背过身去睡觉,似乎不怎么懂圣洇流了。
…………
玄朗院里圣洇流编着五彩丝绳,浴兰节沐休,他也不必公干。但有些不敢去雪舞楼,怕伤着她。
昨夜差点就失控了。
可那样于她太过委屈,于他们的爱情也太过随便。
他要娶她,要让世人都知晓承认,而非这样潦草地误她一生。
“把这个送去雪舞楼。”
五彩丝绳扣两手,祈福保平安。
浴兰节后佳氛在,犹调兰汤休。
案上白梅笺,他提笔闲作,唯是她名字:
“娇栀。”
这份心,才不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