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岁星西偏,丰收之兆。”
这座修成七百多年的天星台上站着一个愁容满面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驮着背的老头,他的脸上涂满了刚割的羊血。
“张天监,刚入秋就这般清冷。”男人避而不谈星占之事,一直望着如墨的夜空,星子密密麻麻,却怎么也亮不透彻,黑仍是夜的主色。
“现在没有羊头,也不要狗血,朕知道你造诣之深,你指给朕看看,朕的星子在哪。”
张老浑身颤抖,不知该怎么说,那颗被他日夜牵挂的帝星,不仅逐渐黯淡,而且已经连续偏移了两天,今夜刚刚离开它本该待的天运宫!
他觉得人一生能说的话应是有限的,所以他作为一介凡人,九十大几了还能吐出只言片语,占出祸福凶吉,整个唐国,为数不多的几位鲐背老人都气若游丝,只有他不是。
张老不想指,他见识过八十年前的饥荒,那时他还年轻;也见识过六十年前因一只死鹿而引起的白梁之战,结果是唐国胜了。无数风浪他都见过,他为唐国祭祀,为唐国引星,他以为唐国千年不衰,万年不朽,他将要为唐国挤下最后一滴泪,流下最后一滴汗,然后就由他的子孙接下他手里的占星杖,保唐国千年运势。
男人不想勉强他一生最敬重的人,但能从他信赖的张老脸上捕捉到几丝不详。。
张老永远记得自己占出的第一个天象,正是岁星西偏,丰收之兆,他那天兴奋地跳进火堆,温柔的火焰只烧干了他脸上腥咸的羊血,烧掉了他刚长的眉毛。
如今他已经看淡了一切,永远都是一副不悲不喜的脸,几乎所有星象他都见过,但他永远也不想再看一次帝星陨落。
上一次是四十年前,帝星被遮挡,满天星空都找不到紫薇帝星的踪影,他慌了神,第二日传来老唐皇退位的消息,好在只是退位。
而新皇刚刚四十少几,治国二十年不足,为何就帝星南移,已然离开天运宫!
“皇上,星象都是玄虚之物,这一仗未必不能胜。”
这是张老百年来第一次质疑自己的终生所学,他在一天前已经撕毁了毕生所藏典籍,烧光了一生所思所记。
他想,等这一仗胜了,他就退隐,占星杖交给最小的孙子。
他说:“我已经不信星占了。”
男人惨然一笑,要一个近百老人废去一生所思以保国运仍存,他一下就看出,如此已是国运终结的开始。
即使张老不烧去那张城中广场挂着的巨大的星占图——那是张老一生最为得意的作品,民心也已涣散不堪。
但他作为唐皇,怎能内心脆弱,先人一步溃败?
“将士们都累了。”男人开始自言自语,“借邻国的粮怕是还不上了。”
“张天监,明日一早,你就传我口谕。”男人脸色平淡,眼睛一下也没离开过深邃的夜空。
张老恭敬地看着面前的男子,那是他唐国之君,他信奉的皇!
不就是一战,唐国建立百年,征战无数,怎会怕此一战!那个男人发丝飘散,仿佛回到了二十岁之初,他为唐国,为自己斩下了无数敌人的头颅,每一颗都举足轻重。
他的英气,他的俊朗,他目光如电,直指苍穹!
张老九十岁的衰老身躯也流过了一丝热血,他等着唐皇下那一道御令,等着唐皇明日一早,披甲上阵,率领三军,杀光敌寇。
即使倾举国之力,我唐国的人民,也绝不会停止反抗!
各地都响起了犹如铁器敲打般坚决的声音,今夜无人能眠,所有人都知道已经山重水复,但没有人是贪生怕死之辈,所有人都等候着,等着唐皇下令,明日背水一战!
“张老。”
唐皇顿了一下,他把目光从星空收回,看向这个年长他五十岁的老人。
“明日午时,打开四扇城门,放下兵器,准备融国。”
“这!”张天监仿佛听到了这辈子最难以置信的话,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放弃抵抗这四个沉甸甸的字能从唐皇口中说出。
沉默良久,张老不无悲伤,他看开了:“你比不上你爹。”
唐皇惨然一笑,此举纵然赌上百年国运,但他已经不想再看见自己的百姓被屠杀了。
张老瘫坐在木椅上,心里不断重复着唐皇的口谕。
“放下兵器,准备融国。”
其实每个人都明白和秦国的差距,唐国陷落是迟早的事情,这一仗还未打满一个月,唐国的人口就已经不足四分之一。
“都会明白的。”张老一声叹息,他将目光挪到他一生所依的星空,星罗密布好似一张大网,笼罩在星空之下的人们一辈子也无法逃脱。
他目光搜寻着,希望找到一丝祥兆的转机,有史料记载,虽然紫微星南移,却有圣星降临,带着那个时代辉煌一世。
突然,张老看见了原本应是紫微帝星该待的地方,竟出现了一颗闻所未闻的星子!
那颗星子主色暗淡,又有青气环绕,寻常人难以看见,需百里挑一的星占之人独有的灵瞳才能窥见一丝。
张老赶紧去翻查古藏,最后在天将拂晓之时终于在一本满是灰尘的书中找到。
周身暗淡,非灵瞳之上不可见,青气环绕,星身有四道裂纹,四重圆环。
那是一颗天厄。
预示着无边无际的灾难和无穷无尽的痛苦。
张老抹去书封上堆积已久的灰尘,上面写着四个字:《黄帝星撰》
上一次天厄入宫居然已经是黄帝时期的事了!张老转瞬想到,这将是第二次天厄出世,世界究竟会变得怎样,无人知晓。
太阳刚过寅时就露了头,与初秋的季节相异,想必又是一个好天气。张老一晚没睡,他以占星台为家,站在观板上往下望,能看见曾经繁华的京城,如今来往尽是身披金甲的将军和战马。
他抬头看了看,天厄星还在。他准备动身去腔天侯家。
所有的马都拉去充了军马,他只能步行去请腔天侯,唐皇昨日颁布的口谕只能经由腔天侯发布出去。
张老走了三里路,对一个九十岁老人来说,这不是可以轻易能走到的距离。腔天侯还在擦拭自己的佩剑,他是一名文官,但他一直在等唐皇下令,所有人都会在城门被破开的那一瞬间喷涌出最后的热血。
他的房间正中挂着一副自己写的书法:“犹宁死,勿捱头”
“刘天侯,宣旨吧。”张老有些疲累,未等邀请就先坐下了。
刘天侯有点惊讶,虽然以前也有钦天监来传口谕的时候,但如此重要的时刻皇上怎么能不亲传谕旨。
他犹疑问道:“皇上他,不来了吗?”
“不来了,宣旨吧。”张老拿出一块玉牌,见此玉牌如见唐皇本人。
刘天侯见到玉牌,恭敬地跪下:“臣,受旨!”
“今日午时,打开城门,放下芥蒂,接受融国。”张老平淡地说出了这道御令,就仿佛在聊闲谈家话。
“这!”刘天侯猛然抬头,怒而视之。
国仇家恨,他的儿子战死沙场,他的妻子哭瞎了眼睛,这怎么能放下!
“这旨......我不宣!”刘天侯哗的一下站起身来。
张老露出一抹悲凉,他看了一眼面前的年轻人,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出去。
刘天侯看向张天监的背影,顿时怒火中烧,放下,让谁能放下?
城内百姓都等着挥舞新淬的刀枪,能杀一个是一个,唐皇真是糊涂一时,他真不知道我们的恨意滔天,我们的死意难平!
宣!
突然,刘天侯如遭雷击,他的心脏如同被人拍了一掌,脑海中回荡着一个雄浑而不可抗拒的声音。
宣!
他看向皇宫所在,隐约知道这是唐皇之力。
刘天侯眼睛顿时红了,他忍住屈辱的泪水走到门外,凝聚灵力,朝天大吼:“今日午时,打开城门!”
城中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听见了这声带着恨意的怒吼,跟平时腔天侯宣旨的声音完全不同。
“唐皇御旨,接受融国!”
城内是一阵长久到似乎没有尽头的沉默。
这怎么可能。沉默过后,所有人都崩溃痛哭,路过的兵马也是一怔,马嘶声声,铁盔掩盖了他们的怒意。
不论结果如何,大唐不死,必有后人复国。张老将他的身形隐藏在斗篷之下,他的脚因走路磨破了皮,现在,他要回去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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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冰,刺儿心。
——《奇山降海录》卷捌章贰,行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