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还未到，夜已经深了。
更早的时候，王普看到房东太太的房间熄了灯火，她窗棂上的剪影凑嘴巴到了油灯前，一闪，便化作了一滩夜色。于是上到四万万公里之上的九霄，下到丈八高房顶之下的大地，中间只能够听到王普的心跳声。
人们听到一些特定的声音，会陷入深思，比如泉水击石，比如雨打芭蕉，又比如夜潮拍岸，亦或是王普的心跳声。
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王普又想到了他跟房东太太相识的那一天。
一千多年前的苍穹非常容易困倦。这和当时人们的作息是分不开的。日头刚一落山，它便有了困意，等到家家灯火，散如星火，它尚还能迷迷瞪瞪地凝望大地上这些渺小的人类。后来地面上的灯火越是明亮，苍穹越是困倦，直到子时来临，它伸了个懒腰，打呵欠时候喝出了一口气，于是苍穹成眠，月色朦胧。
王普眯着眼睛看着这样的月色，突然闻到了一阵酒香。
这一天房东太太很烦，非常烦，她觉得自己都要疯了，或者说，已经疯了。如若不然，她怎么会把这样一个愣头愣脑的人带进家门。
“你说你叫王普？”房东太太问道。
王普坐在地上，灰头土脸，一脸老实说：“是的”。
“你还说你是个剑客？”房东太太又问。
王普又说：“是的。”
“你怎么证明？”
王普说：“我本来就叫王普，本来就是剑客，这有什么需要证明的呢？”
房东太太拿出自己的照身帖来，一手展开，一手指着上面的字句说道：“你看，我娘家姓氏是李，夫家姓氏是王，我的名儿叫小娘。我若是平白跟人说，人家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的，可是我拿出这照身帖来，上面白字黑字写着，就算是我说我叫张三李四，他们都相信我娘家姓氏是李，夫家姓氏是王，我的小名儿叫小娘。”
王普不说话，他灰头土脸，像自己前二十年来在山上时候看一块石头一样，像看一朵云一样看着房东太太。
“我叫王普，是个剑客。”好半天，他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通常，当一个人把自己的话重复三遍以上，这人必然是个倔骨头，倔骨头的人最是难以交流。好在房东太太混迹长安城二十多年，三教九流什么人也见过，所以她又说道：“好吧，就算你叫王普，你从哪里来？”
王普说道：“我不能说。”
房东太太又问：“好吧，就算你的来处不能说，你是剑客，那你出几剑让我瞧瞧？”
王普突然“啊”的一声，一个翻身从地面上站了起来，随后轰然冲到门外，又轰然冲了回来，此时他手里多了一根铁棍。“还好，还在还在。”
房东太太问道：“这是什么？”
王普说道：“我的剑。”
“这是剑？”房东太太一脸难以置信。
王普说：“是我的剑。”
房东太太说道：“那你耍两剑让我看看。”
王普说：“不能。”
房东太太问道：“为什么不能？”
王普说：“我只有一剑，耍不了两剑。”
“好吧，那你耍一剑看看。”
王普说：“不能。”
房东太太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死他。“为什么不能？”
王普说：“因为我只有一剑。”
房东太太看了看王普，又看了看缩在一边，抱着瑟瑟发抖的猫和狗，只觉得自己印堂发黑，她又开始后悔自己早上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注意到鸟雀无影，柴火难燃，出门没看黄历了。
“你有一剑的本事，就耍一剑的威风呀。”
“不能，我只有一剑，耍了就没有了。”王普把自己的铁棍紧紧抱在怀里，然后从他袖口掉落一个册子。
“是什么？”房东太太上前捡起来，王普想拿回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房东太太打开册子，发现这是一个菜谱，因为它首页画着两只猪尿泡一般浑圆的肥鸡，房东太太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浑圆的鸡，她只当是王普手艺不精，又或者，没见过鸡。在两只肥鸡之后，详详细细写着十来种烹饪方法，涉及烹、蒸、煮、炸、炒、焖等十数种做法，看来下了一番苦功。
房东太太又往后翻，发现这原来是一个笔记本儿，上面涂涂画画，写着不少的事儿。
“八月初一，下山，不舍得师父，想回山上，不过顺了师父几贯钱，还是不要回去了。”
“八月初三，行六百里，将见长安，也不知道师父在干吗，该不会已经将那两只肥鸡吃掉了吧？师父你可不能做这样的人。”
“八月初五，想师父，想肥鸡，今天又没吃饱，钱也快花完了。”
“八月初十，明天就能到长安了，开心。”
房东太太没有心思继续看王普的流水账，又继续往后翻，发现这一个小本本功能十足，它还是一个备忘录。
房东太太大致看了看，无非是写着一些想吃想喝的话，以及路上太饿偷过好几个人家好几块饼，日后一定要还之类。
房东太太又一翻，发现下一页写着“剑客语录”四个字，这四个字底下，只写着一句话：
“这是一把很好的剑。我要是能晚生十年，要拿千金来换这把剑才行。”
不知道为什么，房东太太看到这句话就来气，这样的气，如同是一个少女，被骗取了贞操。
房东太太突然跳起一脚，把王普蹬倒在地上，然后把王普的小册子摔在他的怀里，随后一股旋风一般冲进房子里，啪的一声关上了门。随后一个气急的声音喊道：“你走吧，等我明天醒来，你要是还在，我就去报官了。”
“后来呢？”坐在王普身边的华服男子抻直了腿，他先是把手里的酒坛子扔给王普，随后两手搓搓，褪去夜间的寒气。再双掌向后撑去，他看着天上朦胧的月，又斜着眼看了看房东太太那个早已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房间。
半夜的时候，房东太太听到一阵阵的敲门声。声音不大，却非常连续，有节奏，扰得她心烦，她在床上辗转几次，最后气冲冲坐起来，披了一件衣服。
“怎么？还想让我送送你不成？”
王普说：“不用，你这有吃的吗？我要饿死了。”
房东太太说：“没有。”
王普说：“可是我看到你家东厨有几张饼，还有不少剩菜。”
房东太太蹬蹬蹬蹬跑到厨房，又蹬蹬蹬蹬跑了回来问道：“你都吃了？”
王普说：“不好意思，太饿了。”
房东太太作势要揍他，但是玉手紧攥，还是没有挥下，她说：“你就在这，给我站到天亮。”随后自己回到房间，闷头大睡。
第二天鸡鸣，房东太太醒来，一打开门就看到王普怀抱铁棍，站如铁金刚，微微歪着头呼呼大睡。
房东太太踢了王普一脚说道：“这你都能睡得着？”
王普睁开眼，先是说道：“以前时候师父教我剑术，太累又怕师父看见，所以常这么睡觉。”
然后王普又说道：“你们怎么都起这么早？刚刚鸡一叫，我听到这周围家家户户都传来了开门声，然后你就出来了。”
房东太太打着呵欠，先是说道：“你说你是剑客，我不信。如果你早说你是个睡客，说不定我也就信了。”
然后她又打了个呵欠，又说道：“你以为我们愿意这么早起啊。”说着，她眯着眼睛看了看东边儿。
这个时候，日头还没有出来，所以完全没有眯眼睛的必要。
王普一下就懂了。
住在长安城中央的那座大房子里的那个老头天不亮就得起床上班，然后在有限少的一天时间里看无限多的奏折，决定很多的大事儿，生很多的气，打很多的人板子，忙得不可开交。他生别人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他觉得自己虽然握着天下大权，但是不开心。
他自四岁便可以熟读四书五经，六七岁便骑射高绝，文治武功，双全双举，这才得以在二十几岁时候当个皇帝，自那以来，年年岁岁，自己始终牢记本心，披星戴月鞠躬尽瘁，却仍有一些人要来反他，那些口里高呼着“起义”，甚至连“起义”二字都不会写，却要掌管天下，简直是笑话，实在该打。还有一些人明知是笑话，却仍要煽风点火，跟着凑热闹，这些只会动嘴皮子的人，就该有另外一些只会动手的人来扇他们巴掌，更是该打。
有一天，大概是个寅时，用咱们现在的时间表来看，就是早上三四点钟的时候，老头又从床上爬起来准备上班，当尚衣监给他更衣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好辛苦好累啊，这么忙忙碌碌却不是为了自己。
前两天有一个臣工伏在地上，口里高呼着：“圣上英明，为了天下苍生鞠躬尽瘁，实在是天下之福，天下苍生无不感激涕零。”这话他听了很受用，也很受气。受用是因为他确实英明，受气是因为有一些人在享受着他所带来的安稳和乐的同时，还要给他找麻烦。因此他看着那个伏在地上的臣工，很来气，虽然后来找了个由头，将那个臣功打了两板子，但是仍旧不解气。
他在御花园里徘徊了几天，终于决定下两道圣旨。
在第一道圣旨里，他说，大家要养成晚睡早起的好习惯，只有这样，才能劳有所得，多劳多得，人民生活才能够幸福和美。所以以后，寅时初，大家便要起床，该学习的好好好学习，该工作的努力工作。朕身先士卒，愿做大家的榜样。
在第二道圣旨里，他说，现在天下大定，文风蔚然，足以传之后世。然而文能传邦，武能定国，生命在于运动。无文武则乱，无武文则羸，文武如阴阳之两面，不可偏颇。故而在文风盛行之今日，朕愿举办一场比武大会，汇集天下群雄，擂台较强弱，一争长短。
老头想了想，暂时没有把第二道圣旨颁发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