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的天气依然延续着昨日的闷热,且似乎更加闷热。灰蒙蒙的天空浑然一体,毫无缝隙,像一个巨大无比的蒸笼重重地扣在大地之上。
早饭后,那些爱凑热闹的乡邻们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黑娃家,来欣赏这百年难得一遇的盛况。不到八点,黑娃家门前的大路上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其气势不亚于六爷爷讲过的独臂孤儿下葬的情景,空气里也陡增了一股股酸腐的汗臭味。
有人摇头叹息着说:“嗨,这俩娃,都还不到14周岁呢。”
有人则戏谑着说:“这有啥奇怪的?他俩就是打了催红剂的西红柿,早熟呗。”
有人不无担忧地说:“我看呀,这都是现在的电视剧把娃子们教坏了。社会环境到这儿了,谁能改变得了?”
也有人轻蔑地说:“什么社会环境?看看黑龙集,看看张岗村,哪有像他们这样的人?”
在黑娃、丽娃婚礼方式的选择上,黑娃爸主张小接,也就是说黑娃只需待在家里,等着伴郎和撵鸭子的人把丽娃接过来,然后举行结婚典礼即可。
张有全却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小接?不就是多买一张竹席的事?”
黑娃爸说:“竹席是小事,就是怕大接不好看。”
张有全说:“啥叫不好看?黑娃早结婚早生贵子,别人眼气还眼气不了呢。”
新娘不走回头路,吉祥恩爱到白头。
回头人生多坎坷,比翼鸟儿各自飞。
黑娃家和丽娃家距离太近,也无法显出婚车的隆重与热闹。对此,张有全和五叔商量后做出了巧妙地安排。
婚车从黑娃家出发,向西沿着环乡路绕到丽娃家,接到丽娃后,再走黑牛路到石桥,从东返回黑娃家。
张有全和撵鸭子的人上了第一辆小车,先行出发了。他们要赶在黑娃和伴郎之前,提前到达丽娃家,鸣炮提醒新娘一家人:“快做好准备,我们娶亲的队伍马上就要到了。”
大约十点半左右,娶亲归来的六辆小车缓缓地停在黑娃家的院子外。霍时,人群聚集过来,炮仗响起来,唢呐响起来,婚礼的现场沸腾起来。
一阵冲天的炮仗之后,青烟弥散,满地落红,身着白色短袖衬衫,红色领带的黑娃先下了车,在五叔的引导下,向尚在车内的丽娃三鞠躬。
丽娃心里特别紧张,她低着头,轻咬着嘴唇,双手局促不安地摆弄着长及膝盖的红色连衣裙。两个伴娘丰满圆润,分站在丽娃左右两侧,映衬得不满十四周岁的丽娃越发的娇小了。
人群中有人起哄:“黑娃,快把丽娃背回家,从此以后丽娃就是你的老婆了。”
丽娃的头低得更深了,像批斗会现场挨批斗的小地主。黑娃的心里也怦怦的跳了起来,他想俯下身把丽娃背起来,但最终,少年的羞涩感并没有让黑娃俯下身去。
新婚三天无大小,结婚的喜庆气氛全在一个闹字上。有些闹,恰如其分地增添了婚礼的色彩,热闹而不失礼仪。但有些闹,闹过了头,就成了一种恶搞,一种有辱风化的事了。
那些爱恶搞的人,或是用床单强行把新郎和新娘捆绑在一起,令新郎和新娘必须亦步亦趋,左右摇晃着走路;或是手里扣满苍耳子、麸子、灶灰之类的东西,冷不丁揉在新娘的头上,或塞进新娘的脖子里;更有甚者,会把新娘摁在地上,脱了新娘的鞋子,极尽之能事。
特别是石桥镇有了婚庆公司以后,各种新奇的恶搞方法层出不穷。婚闹的对象也逐渐有新郎新娘转换成老公公和儿媳妇,这让村里那些保守的老年人痛心不已,咒骂世风之日下。
黑娃爸妈联系婚庆公司时,婚庆公司也毫无例外地推销起他们特制的火钳、板车、花轿、老花镜等恶搞工具:“你们可是张岗村的头面人家, 婚庆可不能搞得太窝囊。”接着,婚庆公司就举了许多例子,谁家婚庆风光谁家婚庆寒酸,婚庆公司又说,“婚姻大事,一辈子就这一次,可不能太将就。”
无论婚庆公司咋个推销,黑娃爸妈就认准一个理:“咱是传统人家,那些新玩意咱接受不了。”
张岗村有几个远近闻名的恶搞之人,令村民们深恶痛绝,但结婚的喜庆日子里,尚没有一个主家和他们撕破脸皮。这些人多是泼皮无赖之辈,谁敢保证他们今后不对主家使坏呢?
结婚典礼前,五叔和几个老嬷嬷已叮嘱过那几个爱恶搞的人:“丽娃有特殊情况,你们都掂量着点,万一惹出什么乱子可是要吃官司的。”
那几个爱恶搞的人哪个不是人精?既是五叔和那几个老嬷嬷不交代,他们也明白其中的厉害。
结婚典礼按照传统礼仪按部就班的进行。那几个爱恶搞的人也都像个文明人一样站在黑娃、丽娃的旁边,只嘻嘻哈哈地说了几句玩笑,讨颗喜糖,讨颗喜烟或是讨个红包也就做罢了。丽娃也只经历了换鞋子和跨火盆等象征性的仪式就被安全地送入了洞房。
又一阵震天的炮仗声响起,送嫁妆的人开着两辆手扶拖拉机停在了距黑娃家不远的地方。
一辆手扶拖拉机上堆着诸如被褥、脸盆、镜子、枕头、热水壶、箱子等小物件,另一辆手扶拖拉机上装着的虽说都是大物件,但也只有一台电视,一台冰箱和一台空调,仅此而已。
黑娃、丽娃定婚之初,天价彩礼的消息便以蜜虫繁殖般的速度在张岗村以及临近的村子里传播。五十万的彩礼和眼前的嫁妆落差太大,好奇的乡邻们围住送嫁妆的人问:“总不会就这点嫁妆吧?”
为首的送嫁妆的人名叫张旭阳,杀猪的出身,是丽娃的一个叔伯叔叔,回答说:“有多少送多少。又不是果子糖?半道上我们可以掐一点,拧一点,解解馋。”
另一个围观的人说:“都啥年代了?谁还买那么多嫁妆?陪嫁一张五十万的银行卡不是比啥都强?”
其它的围观者也感觉这话有道理,纷纷追问张旭阳:“是不是真的?”
五叔带着黑娃和唢呐喇叭走了过来,“呜呜哇哇”的唢呐声掩盖了张旭阳的声音。围观的人们只看见张旭阳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张旭阳说的是啥话了。
黑娃爸妈也像每一个围观的人一样,时时刻刻关注着银行卡的事。见五叔陪着张旭阳走进屋子,夫妻俩忙乐颠颠地也跟着走了进来,笑容可掬地和送嫁妆的人打起了招呼:“辛苦你们了,哪儿有招呼不周的地方你们可要多担待。”
张旭阳说:“不辛苦,倒是你俩忙前忙后的,可要照顾好自己。”
包席的人端上打尖饭,黑娃妈亲自端了一碗递给张旭阳说:“都说娶个媳妇满堂红,我看还真是这样,这两拖拉机的嫁妆都要把屋里摆满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张旭阳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张旭阳说:“陪多陪少那是丽娃娘家的事,陪得再多我们也乐意往你这儿送。”
车上的嫁妆都已悉数搬了下来,贴着大红喜字的手扶拖拉机上空空如也。自始至终,黑娃爸妈也没有看到他们想要的银行卡。
黑娃妈把黑娃爸拉到一间小屋子里,插上门,小声说:“咱的五十万就换了这点儿嫁妆?这哪里是打发闺女?这分明是卖女儿呢。”
黑娃爸也收起一脸的春风,神色沉重地劝黑娃妈说:“管他呢,只要黑娃不吃官司咱就谢天谢地了。再说了,现在娶个媳妇也不容易。”
黑娃妈想了半天,似乎找到了一个更好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也许黑娃、丽娃刚结婚,丽娃爸妈还不放心,等过几年,情况稳定了,再让丽娃把彩礼钱带过来。”
这个幻想的理由支撑了黑娃妈好几年,直到数年之后,丽娃爸妈用丽娃的彩礼钱在城里全款买了房,黑娃妈的这个希望才彻底的宣告破灭。
初八的酒席比初七的酒席还要丰盛,还要可口,但巧娃却更加地恶心难受了。巧娃和李老板商量着说:“我看咱们还是早点回去算了,不用等丽娃三天回门了。”
看着巧娃那难受的样子,李老板只得点头依允。小英和黑娃妈已经熟识,粘着黑娃妈“外婆外婆”地叫个不停。黑娃妈逢人就说:“看,这就是血缘,还不到三天的时间,小英已经和我熟悉了。”
黑娃爸妈正坐在客厅里和别人说话。李老板和巧娃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巧娃说:“爸,妈,我睡觉认床,回来了一直睡不着,头晕,饭也吃不下,我们想早点回家。”巧娃又拿出两千块装进黑娃妈的口袋里说:“妈,我们回来了也没有给你们买啥东西。这两千块你们留着,想买啥买啥,别舍不得花。”
黑娃妈的眼角淌下两滴泪水,不舍地说:“你们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还能再回来。还有小英,太可爱了,我已经离不开她了。”
巧娃的心里也泛起一丝酸楚的感觉,但巧娃却并没有落泪。黑娃爸妈对巧娃前后态度的变化太过明显,其中的原因简单而又复杂,这一点,巧娃心知肚明。
酒席已近尾声,巧娃拿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发给各个亲戚。巧娃说:“原本想等到黑娃的婚事办完以后逐一登门拜访,但这两天我身体不适,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亲戚们都喜气洋洋地接了红包说:“巧娃,你太客气了。身体要紧,可别累坏了身子。”言语之中,尽是感激与关切之情。
这是巧娃嫁给李老板之后的第一次回娘家,也是巧娃一生之中唯一一次风风光光地回娘家。等到巧娃第二次回娘家的时候,李老板已因雇凶杀人被枪毙,巧娃也已落魄不堪了。
李老板的宝马E38缓缓驶出村子,消失在马路的尽头,亲戚们这才陆续地告辞回家。梅娃、宽娃走到一片苞谷地头,见四下里无人,梅娃让宽娃停下摩托车拆了红包。
红包里有一叠崭新的连号红版。梅娃反复数了两遍,共有五张。数完后,梅娃的嘴角堆起笑容,“啪啪啪”快速甩动着手里的红版,同时,眉毛向上一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巧娃真是个土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