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风过处,恶臭掠起。
众乞丐在恶臭间居然如受香薰,格外舒服,巷子里便懒洋洋地响起此起彼伏的口水吸溜声。
沈东寻内心悬石落下,沉重的情绪刚有好转,听见那些吸溜声,不禁移目四扫,舒展开的眉头又微微打皱。
白千仇立刻看出沈东寻的异状,空着的那只手轻捋垂胸长髯,悠然笑道:“将军不必顾虑,一个人饥渴难当时,目力听力都会减弱。所以,坦白地讲,他们已不足算是闲人,只能算是一群活死人,和街边的石头杂草没半点区别,对将军与我不会有任何威胁。”
他口口声声的“他们”虽未明说,却显然不是指沈东寻背后鸦雀无声的一众部将,而是指两旁苟延残喘的那些乞丐。
沈东寻素知丐帮历来实力雄厚,帮中弟子遍布海内,只要是污衣乞讨,必定入帮,丐帮门下第一拿手的便是撒网出去,窥探消息。
白千仇的解释未全打消他内心的顾虑,但他部将在后,故友在前,最是抹不开面子,不能显得自己没有气度而太明显地和一帮乞丐斤斤计较。
目光转回白千仇身上,他开门见山,笑道:“老友可知近几月的江湖中又有人开始讨论泣血天子?”
白千仇微微动容:“一个死去几十年的魔头,难道还活了不成?”
沈东寻目光一凝,笑意转冷:“这也说不定。”
白千仇道:“江湖中人多口杂,最不缺的就是谣言,将军英明,自能鉴别。”
沈东寻道:“如果某天这恶贯满盈之徒真的重现江湖,免不了一场风起云涌,血雨腥风。”
他一句话用了两个风字,有心人不难听出他其实是在说那种可能性似风一般,无法捉摸,却又随时都会出现,波及所有人。
白千仇的心终于战战兢兢地沉入万丈冰潭,脸上表情已不如之前那么自然:“目前不过是假设而已,将军可别杞人忧天。”
他觉得他这句话中气不足,甚至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
沈东寻沉重而矛盾地点点头:“风闻泣血天子的可怕,难免十分心悸。”
白千仇彻底僵住了笑,叹息着沉吟道:“泣血天子,法身万变,杀人取心,早堕地狱。”
这是昔年江湖上人人相传的对泣血天子的十六字定论,几十年后他仍牢记在心,犹如梦魇。
沈东寻听他将这十六字清楚无误地念出,不由自主地心中一阵惊颤:“据说连月牙先生都已再度出山,看来——”
他虽住口,白千仇却已听懂他要表达的担忧,若有所思,沉默良久,瞳孔转浑浊为明亮,正色道:“几十年前月牙先生参与的金风崖围攻泣血天子一战,可谓惨烈,终是险胜,当时行事机密,直至一年后消息才轰动江湖,无人不晓。”
沈东寻目注晴空,神思遥远,慨然缓缓道:“那一战实在惊天动地,惊世骇俗,已被天长老载入《武林史记》,誉为继关吟夏仙梦楼之后最巅峰的武学对决。可惜天绝崖派使者恭请月牙先生上崖听授,他老人家却已厌倦江湖上的争杀,不愿以那一战的侥幸而沽名钓誉。”
白千仇白发冉冉,无风微动,皱纹莫名地加深了,惘然长叹:“还有另一种说法,说当年金风崖一战,对决泣血天子的始终只有月牙先生孤身一人。老儿对此说法半信半疑,要知仙梦楼一战,关大侠至少还有寂寞城主东方寒、师父楚傲鼎力相助。月牙先生若真是独力险胜泣血天子,也难怪天长老也不惜屈尊降贵来请他上崖。”
沈东寻道:“那说法我也久有耳闻,据传是共斗了一百三十回合,最后一回合泣血天子左方脚筋被月牙先生一刀挑断,其时他正落足崖边,难忍剧痛,崖底的狂风倒卷而上,立刻使他身不由己,偏斜不稳的他就失足跌下。”
白千仇点头:“天绝崖派出的几个长老组织了上百次严密的搜索行动,在崖底搜索达半年之久,终于是一无所获。泣血天子从那么高的悬崖直坠下来,即使钢筋铁骨,也本该必死。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也算一件匪夷所思的奇事。”
沈东寻冷峻着一张不怒自威的脸,双目炯炯如炬:“所以我觉得近来关于泣血天子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白千仇凝重地皱紧眉头,苍老的脸上更添许多无奈之色:“几十年未见其尸,足以说明他也许还活着。”
沈东寻突然神经质地瞳孔收缩,握剑的掌心只觉捏了一把冷汗,面上掩不住一抹惶恐:“几十年时间,对谁都不会算短,已足够一个重伤的人休养痊愈,恢复体力,再扎根基,重振雄风。况且金风崖虽高百丈,壁立千仞,一般人失足跌下势必粉身碎骨,可泣血天子内力深厚,加上外门功夫已是炉火纯青,轻功身法更是超凡入圣,这些方面老友刚才是忽略了。而泣血天子行事异乎常人,总是思谋周密,那天他应该也考虑过自己有被击败坠下高崖的可能性,说不定早在崖下甚至崖壁布置了退路。”
白千仇沉思半晌,复展愁眉,仰天大笑,杖头铜铃又摇出一串美如仙乐的清音,笑道:“不论如何,我们都是瞎猜,杞人忧天,徒吓自己,难道我们成名一世,还怕一个鬼不成?”
沈东寻惊愕失色道:“老友终是不信泣血天子能活下来?”
白千仇冷冷道:“泣血天子即使活着,也是先找月牙先生报仇,还有当年齐声讨伐他的九大门派,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将军一生慷慨激昂,不做亏心事,有什么信不信、怕不怕的?”
沈东寻终于会意,惶恐消解,露出不以为意的笑容,话锋立刻转到别的话题:“老友一语点醒了我,我且再不提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只问此次栖凤山庄庄主是否真的决心举办七年一届的英雄盛会?”
白千仇浊目生光,显然这事也是他早已想谈的:“消息不假,历来英雄盛会一开,必有英雄帖雪花般散发出来,除去天绝崖的武林长老外,贵宾名额只剩十二,将军神勇盖世,威震一时,应有幸运收得其一名额?”
沈东寻讪笑道:“我何德何能,怎敢在武林长老及九大门派众宗主之间奢望那份殊荣?”
白千仇笑着仿佛意有所指道:“将军仁义之人,风光无两,如今淡泊名利,早就不和那些人一样贪图虚荣。”
沈东寻假装听不出他的话中讽刺,缓缓道:“素闻张庄主正直忠厚,待人知礼,才是真正的淡泊名利,天长老几次曾将举办英雄会的荣誉给栖凤山庄,他都婉拒了,这次怎地开窍转性,竟主动举办这大张旗鼓的盛事?”
白千仇道:“将军口中所说的张庄主可是指那张海出老庄主?”
沈东寻心直口快,点头承认:“栖凤山庄还能有第二个张庄主?”
白千仇面露惋惜,长叹一声:“如今的张庄主已非昔日。”
沈东寻吃惊,怔住:“此话怎讲?”
白千仇语气愈加深沉:“将军这番出山,重走江湖,一定已对钱三爷之死略有耳闻。”
沈东寻一头雾水,惊讶的眼睛瞪得更大:“莫非是能与杭州陆氏分庭抗礼的江南商王钱三爷?”
白千仇点头:“在当今江湖叫得动名头的钱姓富商,只有这位钱三爷。”
沈东寻耸然变色:“钱三爷商道奇才,在江南做买卖的水准可算首屈一指,一时无两,连风头劲猛的杭州陆氏也多次在他手下血亏。他现在富可敌国,据说已全心扎在享受里,每天不是游山玩水,喝酒狎妓,就是摸牌掷骰,架鹰驱犬。他在江南的巨宅里数银子数的不亦乐乎,日子过得滋润非常,这种人会突然暴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白千仇道:“是人都无法预测自己下一刻的生死命运,钱三爷纵然挣得金山银山,毕竟不能成仙成佛,修一个万毒不侵的不死之身。而且奢华的生活不加节制,本就有损寿命,还可能随时招来许多飞灾横祸。”
说到这里,他不禁又叹:“何况这次他就是遭到了飞灾横祸,死在别人手里,并非自己暴毙。”
沈东寻失声道:“有人杀了他?”
白千仇冷笑道:“是被别人用刀杀死,身边还躺着一个吓得失魂落魄的美女,死在香喷喷的牡丹花下,做鬼也不冤了。”
沈东寻皱眉凝目,疑色顿生:“是那女人杀的?”
白千仇道:“那女人就是一个见钱脱衣的名妓,她没被吓死已算胆子不小。”
沈东寻急问:“不是她,又是谁?”
白千仇道:“凶手是谁,我提供一条线索,将军一听便知。”
沈东寻道:“什么线索?”
白千仇道:“钱三爷尸体上的刀痕。”
沈东寻道:“刀痕就是线索?”
白千仇诡笑:“那些刀痕极特别,一共七七四十九条,一条不多,一条不少。”
沈东寻骇异,再度失声:“是刀神……”
白千仇道:“正是,除了他,还有谁能使出那种玄奥多变的刀法?”
沈东寻道:“这件事与张庄主有何联系?”
白千仇道:“不久前,张海出老庄主也不幸被杀。”
沈东寻更震惊道:“他尸体上莫非也有七七四十九条刀痕,也是死于刀神……”
白千仇沉声道:“这已不是一个刀神,而是极其残酷的刀魔。”
沈东寻面颊肌肉不觉隐隐颤动:“张海出老庄主既已死,如今的栖凤山庄是谁做庄主?”
白千仇语重心长道:“将军也知子承父业,天经地义,如今的栖凤山庄当然是他儿子做主。”
这句话的最后一字说完,一支精钢锐箭猝不及防地破风从某个方位电光般飞射而来,不偏不倚射在白千仇左脚边,箭势急猛,射穿砌道坚石,深及只余短短箭簇在外纹丝不动,地面静止片刻却突然裂出一片蛛网纹,足见发箭之人不仅臂力非凡,也有极强内力。
那人将内力巧注箭杆,使其直冲地下后竟无一丝多余的震动。
江湖中有惊人臂力和深厚内力者不少,但懂得化劲巧用者却必是屈指可数的高手中的高人。
沈东寻脸色显得更惨,心中战栗不已。
难道又是那夏饮血?难道她并未遁走多远?难道她一直在隐蔽处密切注意他们的言谈动向?
白千仇惊魂稍定,弯下本就佝偻的身子吃力地拾起那支险些断送他左脚的利箭。
这支箭只差半寸就要射穿他左脚踝,锋利的箭头足以切断脚筋。
白千仇和沈东寻明知那人准心极稳,这半寸显然是其有意差的。
箭簇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有四个字,字迹潦草而腥红,竟似用血书就:“时间不早。”
四个摸不着头脑的字,一种奇怪的意思。
仿佛厉鬼的警告,帝王的圣令,催逼得人冷汗涔涔。
沈东寻锐目掠去,纸上字虽小,离他并非咫尺,他却一眼看清,只因血色实在刺眼。
白千仇凝注这张纸半晌,脸上皱纹纠结,神采忽明忽暗,表情也似瞬息万变,突又看向沈东寻,展颜道:“时间不早,将军再不上路,天黑之前恐怕赶不到河对岸的小镇了。”
沈东寻内心仍忐忑,表面却尽量展现如常的傲笑:“老友也是要去栖凤山庄,参加英雄盛会?”
白千仇笑呵呵道:“七年一届,老儿此生还有几个七年?当然不能错过。”
两人竟默契地对那来势突兀的一箭全不当一回事了,沈东寻笑道:“既是如此,何不同路?我们多年相别,今日重遇,应当去前面小镇择一酒楼叙叙,或可做长夜之饮,岂不美哉?”
白千仇叹道:“将军盛意,老儿动心,可惜将军忘了一句话么?”
沈东寻剑眉轻挑,讶然道:“什么话?”
白千仇苦笑:“白老翁,黑姑子,黑白同命,不可分。”
沈东寻恍悟,朗笑:“是的,黑姑子没有到,老友等到死也不敢擅自先行。老友一世纵横,却不忘初心,还是对贤阁相敬如宾。”
白千仇摇头道:“季常之癖,将军见笑。”
沈东寻一紧手中缰绳,拱手作礼道:“那我们只有栖凤山庄见了,告辞。”
白千仇还礼道:“将军先行,前途小心,不必为老儿耽搁行程。”
沈东寻颔首示意,宝剑一挥,队伍立刻催马疾行,跟在他健马后,浩浩荡荡去远,气势如前,足吞山河。
眼看沈东寻及他的队伍很快消失在连天卷起的尘烟中,白千仇诡秘地笑了笑,将目光投回手中那支箭上,表情古怪而复杂,透出一种本不属于他这般年纪的激情。
箭的材质千中选一,如无瑕玉璧,制作又极精美,巧夺天工。
白千仇凝神看了很久,忽然小心地将之藏进袖里,显得颇为爱惜。
藏好后,他脸上笑容顿失,表情变得毕恭毕敬。
他毕恭毕敬地朝着巷口躬身道:“夫人受惊了。”
XXX
这是一座小巧玲珑的楼阁,共有五层,此时他们就在第五层的房间里。
这座小楼处在遍地废墟的小镇深处,却似新建不久,碧瓦朱栏,镂窗画柱,檐角的风铃仍是摇曳得韵律美妙,白昼不需宫灯亮起,但做工精细的纱罩也尽显华贵。
而室内更布置得古色古香,再浮躁的心也会因这里的清幽立刻归于宁静。
孟无情内心却难以宁静,他不是浮躁,而是怨怒。
他站在窗口,从这里放眼一望,视野开阔,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两街外的那条长巷。
他冷锐的目光像透明的铁丝笔直穿破空气射在已形影渺小的沈东寻身上。
他紧握刀柄,呼吸也逐渐重促。
封依叹道:“瞧你的样子,一定是如我家夫人所料想起了什么而怒不可遏,幸好我家夫人神通广大,见机及时,把你拎到这里来,否则你意气用事,闹出乱子,大家今天都不会好过。”
夏饮血低叱道:“封依,住口。你这么不懂事,这么爱多话,下次就懒得带你办事,把你孤零零地扔在山上,和家里的猪马牛羊作伴。”
封依赶忙撒娇似地陪笑:“夫人饶命,封依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在山上与世隔绝久了,一随着您出来看这大千世界,难免兴高采烈,忘乎所以。”
夏饮血故作恼色,眼角却又隐约掠过一丝温暖亲切的笑意:“叫你住口,你还要调皮,站一边去,我和孟公子单独聊聊。”
封依有模有样地对她敛衽道:“是,封依告退。”
夏饮血不管她退不退,已先进前几步,和孟无情在窗边并肩而立。
孟无情的怨怒从远处沈东寻身上满溢转回,侵染了一些在夏饮血身上。
他感到夏饮血现在就在身畔,怒火上冲,神经似都一根根震颤着,咬牙恨声道:“你为何要多管闲事?”
夏饮血凄婉一笑,柔声道:“你对外声称自己父母是那年病故双亡,事实是他们暗中早被沈东寻利用,那年沈东寻逼得他们再也走投无路,他们便拼命一搏,打算联合江南的某些名门正派除掉这个心肠歹毒的伪君子,岂料内有奸细,消息走漏,沈东寻先下手为强,不仅杀了你父母,还把你家积蓄的大半财物洗劫。你想过找他报仇,但将军阁势力太大,在江湖上名望极高,连少林武当都须给他们几分面子。要杀他,凭你单枪匹马还不容易,即使你的惊魂刀法已青出于蓝,而自创的黑闪电更是与燕归来齐名。可你终究是寡不敌众,于是一直隐忍,终至淡忘。”
孟无情恶狠狠的表情令一边的封依见了不禁毛骨悚然:“我的确淡忘了,双亲血仇,我竟忘却,实在罪不可恕。”
夏饮血道:“你之所以淡忘,一则是你近来一颗心已都在燕归来的案子上,你重情重义,朋友的危难当前,你连自己的血仇也暂抛脑后。二则是我用了一计,其实你的马本是老马,陪你长途跋涉,已是身衰力竭,它自知死期近了,不忍主人伤心便悄悄地主动失踪,死在你找不到的偏僻处。凑巧被我们发现,封依跟踪过你一阵,自然一眼瞧出是你的坐骑。为了扰乱你心,让你面对沈东寻时不很快记起血仇,只有用另一种愤怒仇恨来刺激你。于是我叫封依割了马头,在那里吓你一吓。我们也是为大局着想,请你谅解。”
孟无情陡转怒目咄咄逼人地瞪着她:“什么大局?”
夏饮血毫不动容,声音仍是那么柔:“当然是攸关燕归来清白的大局,沈东寻参与的阴谋极大,牵涉极广,你若在刚才贸然出手,凭你的刀法确能杀了他,而他此次带的部将也少,要动起来也对你毫无威胁。然而他这样死了,只会有害无益。他是那阴谋里很关键的一环,这一环消失,我们想最终揭破整个阴谋,将凶手逐一诛杀,势必难如登天。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你只需要再等一个月。等到栖凤山庄举办英雄会那天,我们一起好好努力,绝不放过任何恶徒。”
孟无情目中怒焰骤灭,恢复如常的镇静,冷冷道:“你怎么让我相信你?”
夏饮血嫣然道:“你总会相信我的,到时候你自然明白,天底下最有理由和燕归来站在一个阵营的,不是你,是我。”
孟无情更是动容:“你究竟是谁?”
夏饮血道:“我是我,你是你,时候未到,我说出来,也是有害无益。你自己做选择,相信我就等一下,不相信就可以过去杀了沈东寻,趁他现在还不打算走。”
孟无情沉寂良久,突然将刀插回背后。
夏饮血笑道:“好孩子,封依,你可得多向他学怎么做个懂事的好孩子。”
封依没好气地撇嘴道:“我才不向他学呢,杀气腾腾的样子,吓死人了。”
夏饮血又柔情似水地凝注孟无情道:“孟公子,你选择了相信我,待会儿回到那条巷子,还得配合我演一出戏。”
孟无情依旧默然,未置可否。
夏饮血笑道:“你聪明绝顶,演一出戏应该也是小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