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胆敢公然向怒欲拔剑的将军出言相阻的人不再是孟无情。
他明知这次沈东寻也和前次一样急需别人阻止以下台阶,但他又知有些事一个人只能阻止一次,否则必会自惹麻烦。
此刻沈东寻高扬赤劫横眉怒目,剑下女人嘴角一丝冷笑犹在梦呓般嘀咕,其他人莫不闭口噤声,未曾擅发一言。
说那两个字的人不在他们中,会是来自何方?
身未现,声已至,闻之劲朗似有雷鸣,显然内力不逊在场任何一人。
将军的剑顿于半空,也忘了劈下,眉梢眼角的神态应声而僵。
突然一阵旋风吹过巷口,吹进巷道,吹出巷尾。
众人在风中静止,整条巷子变得沉闷萧索,仿佛都在怕稍有杂声,自己就会被那阵倏忽即去的旋风刮成粉碎。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缕悦耳动听如梦如谜如痴如醉的铜铃摇荡声悠悠地从某个不可捉摸的方向产生,让人感觉很近,尚未确定又似远在天涯。
每人都不禁心为之动,凝神倾听。
那飘渺铃声,忽如淙淙细流的清凉泉水,涤净心中尘垒,将人们精神滋润得相当舒坦。
人们在铃声不绝如缕的萦绕中抛开一世烦恼,心性空灵,很想不顾一切地趁兴舞蹈忘我欢歌。
不知又过了多久,人们才同时看见一个人悠然自得地缓缓从巷口走来。
有了这个人的加入,那片原本死气沉沉的视野陡然明朗。
这个人走一步,恼羞成怒的沈东寻情绪就缓和一分。
连夏饮血的疯癫戾气也瞬间消弭。
沈东寻严峻的脸上冰消雪融,漫出的笑意豪爽,显然是大畅胸怀,难以自已。
他像是异乡碰见了故乡人。
这个人虽非故乡人,却的确是一个难得相惜的故人。
他立刻还剑入鞘,笑容不仅大气也谦恭,身后部将们心照不宣,深知只有在遇上至交和皇帝时,他才会笑得这般一反常态。
这个人当然不会是皇帝,今朝皇帝初登大宝,重臣辅政,年仅十七,而他却已是鸡皮鹤发勾腰驼背的老者。
他手拄一根拐杖,虬结的杖头系着一对铜铃,犹自颤响不已,刚才迷倒众人的奇异铃音正是由此而发。
他一团和气,止步处相距沈东寻坐骑不足盈丈,笑道:“将军别来无恙,仆仆风尘,定是远途驰来,何事竟令你盘亘于此,还生这么大的气?”
沈东寻正色道:“不知哪来的疯女人,胡搅蛮缠,得寸进尺。”
老人斜睨夏饮血一眼,仍意态冲和,缓声道:“既是疯女人,德高望重的将军何苦与她一般计较?还是赶着去办正事要紧。”
沈东寻闻言,顿如原形毕露的罪犯,遮掩着打哈哈道:“正事?你知道我有什么正事?”
老人了然其意,转向孟无情,身体的移动使甫一平静的杖头铜铃又碰撞摇荡出迷醉人心的清音。
他的表情满是尊重,声音也和蔼亲切:“侠士贵姓?”
行走江湖,风云莫测,没足够自信及看清局势有利时,武林人绝不会轻言来历。
但孟无情非常自然地回应:“免贵,姓孟。”
那边屋檐下的封依突然没好气地冲老人吐吐舌头,兔子般蹦到孟无情身边,将自己成熟的胸高高地挺了起来,竟是直接对老人示威。
孟无情暗中不耐,表面只作无视,懒得搭理,自顾和老人继续。
老人也无视封依,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江湖中使刀的,有三个孟……”
封依见他们都不搭理自己,气呼呼地噘嘴,没等老人说完就骄傲地抢道:“孟十三君,孟小风,还有一个孟无情,不知你是其中哪个?”
老人叹道:“孟十三君被誉当世孟尝,广施善举,恩泽四方。孟小风机智过人,帮着两广神捕尹丘壑破了不少迷案,屡受公门嘉奖。而孟无情更是出类拔萃,黑闪电一出惊世骇俗,当世武林唯有刀神燕归来的七七四十九刀能与之媲美。”
封依的嘴唇撅得更高,简直可以稳挂一串葡萄上去,只听她嘟哝道:“婆婆妈妈,装腔作势,真讨厌。”
孟无情眼角实在忍不住瞟了她一眼,不耐之气变成若隐若现的怜惜之情,暗中失笑而叹。
虽然她杀了他的爱马,他却莫名其妙地似不怎么恨她了。
“三个孟实为一个孟,三个孟都是我。”
老人浑浊的眼睛猛地亮起,慨然深叹:“老儿失敬,想不到近年这三个名动江湖的孟竟是同一人,侠士天资何其聪敏,能兼三个化身,在当今江湖逍遥来去,叱咤雄风,让老儿倍感汗颜。江湖有少侠这等后起之秀,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一辈也早就没日子好混了。”
封依又偷偷在旁抿嘴笑道:“油嘴滑舌。”
孟无情也不惭愧,趁势道:“昔年聂天也曾有三个化身。”
老人点头:“聂冲,聂云。”
孟无情这才有意谦虚地一笑:“此三孟尚远不及彼三聂,前辈纵横笑傲时,群雄鹰起,鲜出虚名之徒。如今世风日下,侠气低迷,伪君子遍地皆有,方存余地供我矮中拔高扬名立万,其实比起前辈来,还有许多不足。”
老人展颜朗笑:“你能洞悉和直面如今的形势,也不失眼光独到,心胸广阔,只这一点,老儿已非常欣赏。”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孟无情那柄重又斜负肩后的刀一眼,脱口而赞:“这柄刀,光华暗沉,始终在积蓄着一种令人瞬间汗毛倒竖的戾气,未动时已这般迫人,想必也是一柄杀人如剪草的快刀。”
快刀,快意恩仇,见血封喉,杀人如剪草,对他而言,多么平常的事,无足挂齿。
这是刀客一生中难得一听的赞美,但孟无情听来,却比直接扇他一耳光吐他一口唾沫更令他深感羞辱与痛苦。
他哑然,明亮的眼睛逐渐暗淡。
他不想杀人,他甚至厌倦了做江湖人,他天生骨子里就憎恶杀人。
但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时候很多情况都是必须杀人。
不杀人,就要被人杀,江湖不会优待任何人。
封依看着他变得忧郁,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的骨气呢?受不了别人的话,就干脆给别人一刀。”
孟无情咬牙,沉声道:“你走开,我不想立刻给你一刀。”
封依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
她实在不喜欢每次夫人都让白千仇做主导,而她既通情达理又明显比那老家伙聪明,却次次冷眼旁观。
她不知此刻白千仇到底葫芦里是什么药,反正她已比孟无情更不舒服。
之前他们鼻子相碰,孟无情还突然用力压她鼻子,男人的灼热气息呼在她娇嫩的脸上,瞬间在她情窦未开的内心激起了一圈涟漪。
她不顾夫人就在面前,竟坚信自己与这个野性的俊美男子心有灵犀,孟无情身上的任何不舒服,她都可以真切地感同身受。
现在孟无情说出“给你一刀”的话,竟似已在她心中戳了一刀,使她猝不及防地承受着前所未有的伤痛。
她咬咬嘴唇,冷哼着走回檐下,抬头死盯檐角,什么也懒得管了。
白千仇始终当她不存在,此刻也不注意孟无情神色的变化,又笑道:“孟侠士名震宇内,看样子却还是一个四处漂泊的浪子。”
孟无情的确是浪子。
他出身名门,可在七年前父母双双病故,自己难以接受现实,便意气用事将门中仆役都重金遣走,孑然一身的他带着师父恩赐的宝刀浪迹天涯。
刀客,浪子。
一个刀如心、心如刀的浪子。
若要寻找比较温馨安定的归宿,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别人一听见浪子两字,一看见浪子背上还有一柄青光如霜的刀,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冷酷的杀手。
因为无家,所以最适合去做杀手。
荒唐的看法,荒唐的抉择。
孟无情神伤黯然,倒不是为了自己,却是为了挚友燕归来。
他这辈子命运最悲惨性格最坚强的一个挚友。
同他一样,燕归来也无家,流浪,手里永不松开一柄刀,唯一不同的是,他更多情,杀了更多人。
直到燕归来那年爱上那个女人,才终止流浪,隐居不知处的一片竹林。
他多次想找那片竹林也无果。
他觉得这样才好,连他都找不到的地方,对别人来说更是一个谜。
现在的外界除了他,无害燕归来的人已寥寥。
他心中充满矛盾,人总会把人的思维分析得很矛盾,矛盾总会使痴情人深陷泥潭。
白千仇终究看出了他脸色变化,其虽老迈,眼却不花。
“对不住,老儿啰嗦,不小心多说了几句。”
“多话的人最讨厌!”
夏饮血突地冒出这样一句,阴森森的目光直射白千仇老脸上,冷笑中充斥怨毒之意。
白千仇听闻后,竟似被一刀扎了屁股,险些吓得跳起来,不敢抬眼望她,尽力用笑容掩饰着恐惧,这世上有谁不怕疯子?
孟无情也稍微怔了怔。
只这不容交睫的一瞬,夏饮血已扑过来伸手扯住他的后衣,冷声道:“小子,我们并非这场戏的主角,还是早走为妙。”
夏饮血身子瘦弱,似一副找不到着力点的空壳,出手间却神力惊人,居然提起孟无情就轻盈地纵身飞跃,两人很快消失得不见踪影。
众人耸然变色,沈东寻更是惊惧,暗想这女人深藏不露,功力既不逊昔日,而且明显比他高出何止一倍。
难怪她始终那么镇定,原来有恃无恐,自己若不知底细地一剑劈下,遭殃的指不定是谁。
白千仇倒抽一口凉气,又长吁一声,全身顿觉放松。
夏饮血在时,他不仅拘束,还有些提心吊胆。
他们几十年如影随形,这个主人却从未对他有一丝亲近,反倒喜怒无常,动则惩罚。
而幸运的是,他十年前和将军相见恨晚,结为知己,是另一个身份,现在情形所示,沈东寻绝没有窥破他的真实身份。
他转向将军,展颜笑道:“闲人已走,言可归于正传了。”
此时连封依也无影无踪,显然是紧随夏饮血遁去。
将军怔住,旋即会意,哈哈一笑道:“那是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