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难以照及的阴暗角落,女人的目光陡然炽热,就像埋藏在灰烬深处的余火终于可以冲开压迫地展开笑脸。
你有没有见过烈焰展开笑脸?
那当然是极其狰狞而残酷的。
现在女人的脸看起来就是那样。
那只伸爪子偷炒栗而被烫伤弹开的猫,一下子又变成了一头全身进入备战状态的怒狮。
赤红的眼瞳里两团烈火燃烧正欢。
烈火的热意喷出眶外,烧得微寒的空气也在陋巷中缓缓扭曲地蒸腾起来。
女人将目光笔直如箭地射出去,与另一双目光碰撞。
孤傲的将军,沉寂的目光。
女人对视将军,灰尘仰望金色的朝阳,并没有丝毫卑贱之感,也没有丝毫怯意。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在等级铸就的阴影里血战、破裂,甚至濒临粉碎。
原本稳重而威严的将军,这一瞬也失控地瞳孔结冰,全身每条肌肉都在下意识地抽紧。
枯黄的乱发,飞扬不止,女人的脸完全暴露在众人的眼里。
皮肤惨白,皱纹深刻的老脸。
这是一张如在年深日久的锈铁板上拙劣刻出来的脸,一张如在古老尘封的棺材里复活过来时时刻刻在等着补充活人精血的脸。
这张脸太老,太丑,太不真实,令人无法直视。
将军也和别人一样,瞬间为这张脸而毛骨悚然。
将军想转头,怎奈脖子僵硬,自身难以再保持惯常的冷傲之气。
他被迫直视这张脸,承受巨大的痛苦。
女人眼里燃烧着熊熊火焰,那种火焰烧到别人身上,却如隆冬冰块,冷彻肌骨,不仅冻结了将军的目光,也冻结了将军的表情。
将军呆滞地直视这张脸,任由这张脸逐渐流露出一抹讽刺的笑。
将军只觉这抹笑有些似曾相识。
这奇怪的感觉就像尖利的犬牙,深深咬进了他本如钢铁般的血肉,突袭到他久不问津的记忆最深处。
XXX
日头在蔚蓝长空里黑了一黑。
孟无情的心也为之颤了一颤。
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明白了自己又无端跌入一场极为可怕的阴谋。
封依娇俏的脸蛋又近在他眼前,嬉笑道:“你好像有点发晕了?”
话音低柔,宛若情人间的悄然蜜语。
他仰头,并不理睬这个狡黠的少女。
谁料他的头刚仰起来,斜出屋檐的那根年深日久而枯朽的竹竿终于承受不住马首的笨重,咔擦一声断折,马首如发黑的日头般正好落在将军和那女人之间。
将军神骏的坐骑眼见同类的头颅血淋淋地落在面前,唬得骚动不安,只是足够沉稳的将军用力地拉紧缰绳,才使久有灵犀的它不至于闹出太大的乱子。
封依见此,更加笑得愉快:“你现在一定是想杀我。”
孟无情瞪着她,眼睛已被怒火灼红:“你不惧我杀你?还是不信我有本事杀得了你?”
封依孩子气地歪头与他对视,似在观察他眼里是不是已要涌出泪水:“深得秦空惊魂刀法的真传,我怎敢不信你有杀得了我的本事?”
她的声音依然那么轻缓,那么温柔,除了近在咫尺的孟无情外,别人很难听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孟无情紧握刀柄,忍受着好一阵中暑般的头晕目眩。
他从未真正遇见过生死攸关的战阵,因为他极其特殊的身份,走到哪里,武林中人都要给他八九分面子,即使是一些比较棘手的难关,也不用等太久就被贵人相助而化险为夷。
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孤立而警惕。
今天他莫名其妙地受强烈杀气吸引,提线木偶般进入这座诡秘小镇,到此时此刻他又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已彻底进退维谷。
他深知自己不能轻易走掉了,封依及她的主子绝对不是仅仅为了杀马示戒。
他在江湖行走,唯一值得别人利用的,当然就是他极其特殊的身份。
但此时此刻,他还无法完全明白。
所以他还未完全把真力灌注刀锋。
这里情势渐危,他不该做第一个出手冒失的人。
尽管他知道今天自己来了这里,想走不容易,想不出手更难。
他缓缓垂下握刀的那只手,转身向将军和那女人投去恢复冷静的目光,面无表情,就像个久已麻木的看客。
他看出,将军和那女人之间已拽紧了一根弦,接下来任何人的任何动作,即便再细微也可能令弦断而引起一场血腥杀戮的风暴。
XXX
乞丐中有人窃窃私语,说那女人是疯子,前年从深山跑到了这里。
伴随着这些蚊吟似的议论,又不知由何处隐约飘出了一丝叹息。
将军试图装作听不见,但腮帮子也已控制不住地因此而微微抽搐。
他只觉一股杀气正不断溢出那女人逐渐深邃的眼睛。
那女人的视线就像琴弦,紧紧捆住了他的意识。
那女人的注视使他每方面都显得非常被动。
他惊悸地与那女人对视,周围的背景变成了茫茫虚空,胯下的骏马也似没有了生命。
女人突然阴森地笑了:“我认识你,你不过是头发白了些,但气色还是和当初一样好,而且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也记得我。”
乞丐们说她是疯子,可她说出话来,字字句句都十分认真,条理清晰,直戳将军内心。
将军顿感手脚冰冷,心绪大乱。
他的确记得她。
她虽然披头散发,满面尘垢与皱纹,但眼睛仍是那么明亮又深邃,就像最亮的一颗星辰嵌在夜空的最深处。
对视这双眼睛,很容易就跌入她深邃的内心世界。
她的内心也和将军此刻的内心一样,都被别人直戳得伤痕累累。
但她的心绪并没有大乱,她从内到外已彻底地平静如水。
昔日的她仙姿佚貌,飘然而高雅,秀美而精明,作为武林中第一才子夏文风的娇妻,人人都对她的美丽与才华赞不绝口。
她绝不是那种只有脂粉红妆的俗女,多少人追慕于她也不是只为了那惊天的美貌,那样的女人不配活在夏文风的诗情画意中。
将军怎能不记得她?
这般奇妙的女子,任何男人看一眼都会终生挂怀。
相比昔日的她,如今眼前的她确实可算疯子。
昔日纯洁优雅的笑容,变成了如今的阴沉冰冷。
昔日温柔含蓄的语声,变成了如今的怨毒放纵。
昔日婉约娇柔的风姿,变成了如今的肮脏颓败。
将军内心为此不仅大乱,而且深深痛苦。
端木吟雪,在丈夫惨死后,心怀仇恨,改名为夏饮血。
将军久闻她的改名,并不太在意,只是始终在想方设法地躲开她。
今天一见她这模样,才惊觉在她身上,残酷的改变何止名字,还有太多太多难以说清的东西。
将军凝视她的脸就像冰雪冻住了鲜花,时间停滞,直到她尖刻的声音再次刺破沉重的空气:“沈将军,你这沈字堪称永不褪色,今天细细想来,倒不如那年的光彩夺目了。”
将军的目光陡然回缩,冻结了自己。
他确实姓沈,世世代代在江湖上响当当的玉坛山沈氏将门之后。
孟无情虽未见过玉坛山沈氏的人,却也对将军阁久有耳闻。
沈东寻身为玉坛山沈氏第十代家主,眼见辉煌消逝,内心不甘,四十八岁靠着自己的显赫战功扬名在外,其威名几乎是家喻户晓,却因十八年前轰动朝野的李将军私党案而受牵连,带走一众心腹隐入江湖。
也因那件极为复杂的大案,朝廷派人诛灭了玉坛山沈氏,当风声静息后,沈东寻回归故园,已是满目荒萋,亲人们的尸骨散布在蓬蓬衰草的残垣断壁间。
他将亲人们的尸骨收敛厚葬,不惧朝廷禁令,堂而皇之地在家族废墟上建起了一座气魄宏大的高阁,创立了震撼武林的一个全新门派:将军阁。
短短两年,将军阁发展迅猛,势不可挡,江湖各处陆续崛起的将军阁共是二十七座,被天长老记为当今武林第五大门派,仅次于少林、司徒堡、青锋庭院、龙凤山庄。
不管是在泥泞满途、阴沟漂着臭水的陋巷,还是阳光明媚、人声喧哗的大街,有人说出他这个姓氏,都会是一种惊天动地的赞美,都会令他无比骄傲而愉快。
但今天此地,由这女人口中说出,却如蒙受了天大的羞辱,竟使他只感到无比的难堪。
那年,那年,那年!
那年的事,这女人绝不肯忘。
身后的甲士全无表情,麻木如尸。
可他们个个都非常了解那年的事。
那年有人传言,陷害他被李将军案牵连的人正是吟雪山庄的庄主夏文风。
端木吟雪在未做庄主夫人之前,曾与他相识一场,之后嫁入山庄,连续数日抑郁寡欢,明显是对谁旧情难舍。
之后某天,老庄主大寿,武林中的名门正派无不厚礼诚心来贺,而夏文风竟在那天发现自己的娇妻与沈东寻偷会秘园,眉目间情意脉脉。
夏文风怨恨不已,又碍着玉坛山沈氏一族当时在朝廷江湖都还辉煌不改,颇具威德,区区吟雪山庄岂敢擅惹。
幸得不久后李将军案发,牵扯甚广,而沈东寻年纪尚轻,故此先在李将军账下,常受提拔,正好拿来做番文章,将其密告,除去这心腹之患。
各方面说来,真是再合理不过,沈东寻也便对夏文风陷害自己的传言深信不疑,带领一众心腹潜上吟雪山庄,恰逢夏夫人有事暂回娘家,他更可以杀得无所顾忌。
等夏夫人回来,夏氏一族连同她生下的一双儿女皆被残杀,不久江湖又流传一种说法,说是夏夫人勾结旧情人设计灭了丈夫全族。
夏氏也算名震一方,灭族后,不少人为之义愤填膺,竟联合起来,也将她端木一族诛杀殆尽,而沈东寻正创立将军阁,势头迅猛,即使有人明知是他灭了吟雪山庄,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出来替夏氏讨个公道。
可是夏饮血不死,事情就不会有了结,他不想杀死夏饮血,却必须处处时时地对其提防。
夏饮血也不想直接和他硬碰硬地为夫报仇,因她想他先尝透更可怕的痛苦,更深邃的绝望。
现在她在他面前,只有眼神是熟悉的。
这份熟悉,并不是来自往日美好的回忆。
这份熟悉,与回忆毫无关系。
这份熟悉,只是从他无数次的噩梦里毒蛇般钻出来的。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的熟悉就像迷药,彻底迷乱了他的心魂。
她偏着脸,显得妖媚而鄙夷:“你这个人好不知足,既然在那年的大难中侥幸脱身,又何苦回故园创建什么将军阁?这样明目张胆地暴露自己,真是必须佩服你。如今边关战事吃紧,沿海盗寇扰民,朝廷可谓是内外交困,正是你将功赎罪的好时机,你却仍对这荒凉小镇念念不忘。”
她阴冷地笑着,语声低沉:“只有做了将军,才够格去杀人如麻,也不用怕被人唾骂是滥杀无辜。实在妙极,这就是你做的黄粱美梦,这就是你打的如意算盘?连杀人也得杀个光明正大?”
沈东寻冷峻沉闷,听她一下子口无遮拦地说了这么多,如被铁锤重击脑袋,浑身震颤,意识也有点迷糊了。
他咬牙切齿,语声同样低沉:“你已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
夏饮血狞笑:“你当然不是为了这些乞丐拉的满地屎尿而来。”
沈东寻怒火中烧,把剑抽出了三分之一,虽未完全出鞘,却可强烈地感受到那咄咄逼人的寒意。
这柄剑比他顶上的头盔身披的坚甲胯下的名驹更值得他骄傲炫耀。
这柄剑与他同生共死已不知多少次,总能在最危急的时候闪电般出击,扭转乾坤,大胜强敌,每次都使他凯歌回城,受尽封赏。
这柄剑几十年来,饮了已不知多少战场老将的热血,磨了已不知多少豪迈枭雄的脖子。
这柄剑早就有了迫人眉睫的杀气,可通主人的意志,成为主人身体的一部分,充满了永不消竭的生命力。
剑光寒,气如霜。
剑已饥渴难耐,急欲饮一个人的血,急欲再磨一个人的脖子。
即使对方不是战场老将,不是豪迈枭雄,他也非拔剑不可。
时过境迁,他的剑可为任何事任何人而拔。
不用计较对方值不值得,因为他的一世英名早就被无数滴肮脏的血玷污了。
他克制不住自己,今天必须对这个女人拔剑相向。
他不信她这辈子能杀得死他,于是容忍她的仇恨。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她已触碰了他此生最大也是最后的秘密。
今天他不仅要杀了她,连那些乞丐和那个年轻人也休想从他剑下活命。
他的眼睛直视她的眼睛。
他的疯狂压着她的疯狂。
她一下子变了,变成战场上对垒敌军的统帅。
这条布满屎尿的窄巷也变了,变成战场,仿佛已能清楚地看见硝烟弥漫,战火纷飞,他的剑又可以淋漓尽致地展示威力。
他好多年没纵横杀敌了,他的血太温,心太平静,他需要灼热,需要发疯。
夏饮血敢当着他说那些话,就是想逼他拔剑。
既然如此,他也懒得忍下去,懒得和这个昔日你侬我侬今天仇恨怨毒的女人再胡搅蛮缠。
他不许有人染指那件秘密,利用那件秘密来刺伤他仅存的尊严。
他的剑完全出了鞘。
他握剑的那只手臂上每一条肌肉都绷紧。
他气喘吁吁,剑在手中竟是重胜千钧。
以前只要他举起剑,再凶悍的敌人也会在他面前变得卑微如尘。
但今天他举起剑,自己却先卑微如尘。
他的威风,连同尊严,都在寒光闪闪的剑锋下,在刺目的烈阳照射下,化为尘土,随便地被风吹散。
女人毫不惊慌的表情让他明白,自己之所以这样卑微,是因为自己已彻底穷凶极恶。
女人今天想要的,就是他身上最后一丝情感的崩溃。
他的尊严,从来也不和他的剑、那件秘密相关。
他的尊严,原来一直都是女人给予的。
是女人亲近他的身体,唤起了他做人的温度,是女人刺激了他柔软的情感。
人有温度有情感,才会有尊严。
冰冷残酷如野兽的人,是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尊严。
他终于明白,却已剑锋出鞘,无法收回。
他开始崩溃。
崩溃的声音,听来就像记忆里荡舟西湖的欢笑。
XXX
刺眼的剑光在烈阳下闪烁不已。
烈阳的光本就灼亮无比,但剑光映入其间竟似更亮几倍。
然而两种强光相遇,闪烁甚激,如敌交锋正酣。
杀气生,剑尽出,必见血。
沈东寻的经历及神威已令他出剑见血不需任何理由。
即使硬是要理由,也不过区区四字:挡路者死。
默立在一旁屋檐下的孟无情盯着沈东寻手握的那柄已红如烙铁的利剑,不禁汗毛倒竖,暗中抽了一口冷气。
他师父秦空终生嗜刀爱剑,家藏刀剑百千,自称天下宝剑已得大半,却仍抱憾到死,只因未能有幸得见天下宝剑之最。
其剑名曰:赤劫,乃玉坛山沈氏祖传。
据闻赤劫尽出,锋芒逼日,有裂日而啸之势,人目视之,心惊胆落。
且剑身赤红如烙,世间无双,极易辨识。
秦空神刀盖世,义达四海,到死也不过拿到赤劫的一幅影图,他师从期间,自也常有观瞻。
今天竟在此处目睹真物,果然是强势迫人,令他心魂俱颤。
赤劫出鞘,立刻有一股时寒时炎的气流在陋巷里汹汹扩散,孟无情原本已恢复镇静的表情也突地浮现不安,剑光压过阳光直映得他脸色发青。
他只觉全身几乎每一条血管都冻结了。
他深知这股剧烈无比的气流并非单单发自沈东寻的赤劫。
夏饮血虽身形如前,可发出的杀意丝毫不输给那柄天下之最的宝剑。
杀意是杀出来的,是人性中污浊乖戾的一种意志。
未勃发杀意时,连赤劫这样的宝剑也显得平平无奇,一旦要举起杀戮,便陡然红如烙铁,低作龙吟。
孟无情握紧自己的刀,这柄刀不是天下之最,且迄今为止未尝滴血,不论人血鸡血鸭血,什么血都没有沾染其锋。
他的剑干净如他的心。
他也并非从不杀人,可每次杀人或直接手扼其脖,或刀过如电,除了对方一条命,什么也带不走。
赤劫的锋芒耀得他眼睛发花,他又感觉自己才是蜷在沈东寻马前,惶恐待戮的懦夫。
他从未这么懦弱过,但就在这时,封依竟伸手牵住了他一方耳朵,很是亲昵地向他附耳低语:“其实现在的局势陷入尴尬,将军并不想真的剑劈我家夫人的脖颈,只希望有人能突然来多管闲事,挡他一挡,给他台阶下。”
孟无情冷笑:“你杀了我的宝驹,不正是警告我别多管闲事?”
封依的薄薄红唇几乎要咬到他的耳垂,满嘴少女呼吸的清芬吹过他鼻端,他竟有些心摇神驰:“我们是叫你别多管我们的闲事,又没叫你别多管将军的闲事。”
孟无情尽量闪着脑袋,从她细腻的手指间抽出自己的耳朵:“此刻将军的闲事难道不也是你们的闲事?”
封依娇笑道:“非也,我家夫人不过是为了和他见一面,唤醒他那年的记忆,之后的事情就不是我家夫人愿意看见的,你可以随便多管。”
孟无情道:“我若不管呢?”
封依道:“你怎会不管?一则你是名门出身,家风使然,二则你已经是天绝崖派在江湖的密使,怀有特定的责任。”
孟无情道:“你家夫人看样子是武功远在我之上,丝毫不惧将军的宝剑出鞘,哪里轮到我一介区区后辈插手?”
封依道:“你想眼看着他们打起来?那你今天是真的不能活着离开了。”
孟无情道:“如果我插手,一定死得更快。”
封依冷哼:“原来淮南双侠的儿子,秦空大侠的徒弟,竟是这么怂。”
孟无情懒得理她,但这时沈东寻的赤劫竟向他指来:“你们嘀咕什么?”
封依笑道:“我们没有嘀咕什么,我们只是在亲热地咬耳朵。”
沈东寻瞪着孟无情,全当他身边根本不存在封依这个人,肃容道:“我听说你是淮南双侠的儿子,秦空大侠的徒弟?”
孟无情当然并非真的淮南双侠之子,只是当年方伯伯收养他时,不便直接认他为子,方伯伯与淮南双侠素来交厚,淮南双侠虽不直接把他带回家中抚养,却情愿做他干爹干妈,在武林中大家都认为他正是淮南双侠的亲生儿子。
方伯伯给了他一个条件不错的家,淮南双侠给了他一种血脉亲情的名义,给了他做人最为重要的姓氏。
至于秦空,则是他数年前的一次奇遇。
秦空乃昔日十大刀法名家之一,偶然见他黑闪电初露锋芒,很有兴致,便与他白天切磋招法,晚上促膝谈心,非常投契。
但秦空以自己的江湖经验告诫他,像他这样年纪太轻资历太浅的后辈,突以这太过惊世骇俗的独创刀法在外展露,难免遭致猜忌,多惹麻烦。
若他不恼秦空暂时占去他刀法的名誉,不妨在人前以其徒弟的身份出道。
秦空当然不是以黑闪电称著于世,黑闪电也比秦空赖以成名的刀法强了一大截,所以别人只会觉得是徒弟天赋异禀,在师授刀法上另有敏悟,更上层楼,青出于蓝,开创自己全新的夺目神技。
他对秦空前辈的提议深为感激,从此以淮南双侠之子、秦空之徒的身份行走江湖,果真避免了许多麻烦。
现在突被沈东寻直截了当的问到,他只表情不改,干干脆脆的回应:“对。”
沈东寻道:“你过来。”
孟无情听话地走过去。
他此刻宁愿有生命之危,也不愿继续在屋檐下被封依骚扰个没完。
他实在太讨厌那种狡诈轻浮的女子。
沈东寻凛凛有威地沉声道:“你很爱多管闲事?”
孟无情竟不否认:“我也不想多管闲事,所以不该算是很爱,只因家风在身,天绝崖长老又寄厚望,我岂敢辜负?”
沈东寻叹道:“好,会说话,你走吧。”
孟无情惊诧:“你要我走?”
沈东寻冷笑:“不走,你准备在这里捡满地的人屎?”
孟无情道:“我走了,你呢?”
沈东寻想不到他竟这么直白,剑锋向他的咽喉逼得更近了一寸:“我当然还不能走。”
孟无情又直白地问:“为什么?”
沈东寻答得也很直白:“因为我的赤劫已出鞘,必须杀人见血。”
孟无情昂首,毫不怯惧地对视他:“你可以杀我,见我的血。”
沈东寻讶然,半晌狂笑道:“有趣的小子。”
孟无情道:“刚才小姑娘所言非差,你确实不是真想举剑劈砍夏夫人的头,既是如此,我乃秦大侠的唯一弟子,也够资格用血染一染你高贵冷傲的剑锋。”
沈东寻神色深沉,似已突地目空一切,心绪遥在天际:“昔年秦空确与我约战,是为夺去我这柄祖传宝剑,可惜李将军案发,我苦受牵连,被迫隐姓埋名,择处深藏不露,从而失信于他,今天他已故世,只你这个弟子在我面前,我若肯与你一战,恐江湖中人耻笑我欺负后辈。”
孟无情道:“如果是我这个后辈心怀先师遗愿,主动向你求战,情况就大不一样。”
封依在屋檐下欢呼雀跃,拍手道:“对,我可以给你们做见证。”
沈东寻目中精光闪灼,咄咄逼人,笑道:“那你就出刀吧,我生为前辈,当让你三招。”
孟无情仍是心悸胆颤,却也暗想反正今天凶多吉少,即使刚才将军真要放他走,夏饮血一伙也绝不会轻易对他作罢。
他举刀在手,因为仓皇,连攻三招都显得潦草无力。
沈东寻竟不下马,随随便便地用赤劫撩开了他迎头刺来的三招:“小子到底在怕什么?”
三招让过,他剑锋笔直地往前送去,没有任何漂亮的招式,竟逼得孟无情的刀脱手飞出,身体颓然跌坐在地。
飞出的刀又被轻盈跃起的封依顺手接住。
沈东寻手腕一翻,赤劫的剑锋就像柳丝,柔细地拂过孟无情的额角,留下一缕发丝般的血痕,再一转,赤劫已尽回鞘中。
封依跑到孟无情身旁,要搀扶他,却被他愤怒地夺过自己的刀,强撑着站起,对沈东寻躬身为礼:“多谢前辈剑下留情。”
沈东寻笑道:“我只是碍着你的特殊身份,不想开罪天绝崖的长老们,而且今天你战战兢兢,难出全力,和你打起来实在是没意思,所以见一点血就够了。”
他转向夏饮血叱道:“把路让开,否则就从你身上踏过去。”
夏饮血疯癫地挥舞双手,就像朝天祈雨的巫婆,嘴里不清地胡言乱语。
沈东寻环顾四周,恨声叹道:“好,我走,我知道今天有天绝崖的密使在,我既不能杀了密使灭口,凭着崖上长老们的智慧,什么事能长久地瞒得过?那只令自己成为整个武林的公敌,又不能当着密使的面杀你,看来一切你都布局得很好,今天我实在是惨败。”
这时的孟无情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夏饮血要利用他的特殊身份来防止沈东寻在今天对她动手。
但夏饮血近几年在江湖已臭名昭著,人们念着她是替夫及自己全族报仇,才不将她彻底当成邪派处置,否则早就人人得而诛之。
她要引孟无情进她套中,杀其挚爱的宝驹确实是一大良策。
反正她也不像沈东寻那般不敢得罪淮南武林及天绝崖。
她这种逼着自己深陷绝路的不择手段,比沈东寻的赤劫更令孟无情感到不寒而栗。
沈东寻重振雄风,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心中虽还有顾忌,表面上却开始故作泰然,发令叫队伍继续前行。
他此行的目的地本来就是这里,现在不得不和孟无情一样做毫不相干的过客。
不料女人的怪笑声愈加尖利,突然挥袖扫向将军坐骑的前蹄,惊得久经战阵的良驹也人立而起,嘶鸣不已。
沈东寻用力收紧缰绳,勒住狂躁不安的马儿,险些从马背堕下。
马儿转了半圈,绕过夏饮血才勉强恢复如常,却怎么也不肯往前迈蹄,闪闪的眼里也明显有惧色。
沈东寻怒极,又要拔出赤劫,只听一个声音高呼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