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下,风吹起,往事纷飞。
一切往事是否依然完好地保存在人们的记忆深处,如同衰老的游鱼静悄悄地潜伏在黑暗的海底?
往事终将成云烟,只可远观不可细赏。
细赏太久,非但得不到丝毫满足感,反而令自己心中更空虚,更深刻地体验到一种浓如陈酒的哀伤与苍凉。
走了,走吧,远离往事的禁锢。
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了道仙人,总要受着时间的催促。
时间绝不会等。
在时间未催促你快去追逐命运瞬息万变的脚步之前,时间只是琴音般不经意地飘荡过耳畔,抑或是波澜不惊的溪水般流过静谧深山。
而你该走了,究竟是不能久留。
所以迈动第一步时,孟无情已不再怀念,不再沉思,不再犹疑。
他向着生命的某一点,人性的某一声苍茫的召唤,轻快地走过那条翻越山谷的幽僻曲径,走过淙淙东去的流水,走过熠熠生辉的琴音,走过不可更变的一切。
XXX
又是清晨。
又是一个充满未知的全新开始。
金色朝阳穿透了薄绸般的白雾,而低沉弥漫的雾气已安详地笼住逐渐从梦中苏醒过来的小镇很久。
朝阳的金色交融着雾气的乳白,再被微风吹拂,就成了一种迷幻的蓝色。
古朴灰黄的小镇,原本似百结鹑衣上一片皱巴巴的补丁,现在看来却似一块屹立千年、苔痕斑驳的石碑。
不再是那么颓丧软弱,而开始有了几分骨气。
承受过不知多少繁华的青石巷子,如今也野草萋然,久已荒芜,两旁屋舍都废无人居,黑洞洞的门窗望去形同鬼窟。
镇子死得很彻底。
镇子即使在逐渐苏醒,醒来的也不过是一片冷冰冰的死气。
阴森森的鬼魅之气。
往昔人声鼎沸,市塵烦嚣,今天却沉寂如墓地。
但这里并非没有人。
只是这些人呼吸的仿佛也是死气。
这些人当然不是此地安居乐业的镇民。
这些人都是一身破烂、脏兮兮还病恹恹的乞丐,横七竖八地守在街沿,嘴里不住蠕动,直到一股浑浊的口水流出溃烂发干的嘴角,他们才乱纷纷地发出相同的声音。
吸溜声。
他们饿极了,渴急了,眼睛阴冷而贪婪地绿着,死盯在孟无情的浑身上下,紧密关注着这位初来乍到之人迈出的每一步,仿佛随时会扑过去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这个小镇荒凉得几乎鸟不拉屎,怎会吸引这数量众多的乞丐聚集于此?
之前孟无情已找人问过,这个小镇外,几十里也再看不到一座城镇,甚至连乡村也没有。
所以这里也不可能是丐帮的一处营地。
丐帮就像苍蝇,这样荒凉的地方是绝不会有苍蝇,更不该有这么多乞丐。
但现在这么多乞丐又撒尿又吐痰又拉屎,苍蝇也跟着越来越多了。
孟无情不知自己为何要走进这里。
他去江南,有很多条干净便利又安全的大道可走。
但他偏偏走进这里,每一步都被无数双凶险的眼睛紧盯着。
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慢慢慢慢慢慢慢慢地走。
这条巷子仿佛还在自动地伸展拉长,永远也休想走完。
而越往前,野草越枯,地上越脏,越臭气熏天,几乎满是那些乞丐拉的屎尿,成群结队的苍蝇低低地赖在周围嗡鸣飞舞。
他如果还有理性,本该是要么回头另寻道路,要么拔身跃上两旁还算完好的屋脊。
上面落叶覆盖,鸟屎遍布,却也没地上显得那样脏,那样乱七八糟。
可他就是难以控制自己的脚步,如怨灵附体,利用他的肉身继续走在这场似无尽头的梦魇里。
他的刀锋也在急躁而尖锐地嗡鸣。
这或许才是他继续走下去的真正原因。
——前方有浓烈至极的杀气。
XXX
一面早被油烟熏得发黑又被旋风吹得破烂再被尘土染得暗黄的酒招子,斜斜地从一段檐角挑出,如野狗难耐酷暑而吐舌头般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在将散未散的雾气中看来诡秘也沧桑。
偶尔迎着朝霞或暮色抖一抖,也似极了一声吃劲低哑的叹息,带着怨妇般的顽固及痛苦。
一小丛稆生的野麦长在苔痕如锈的石阶上,展眼店内,了无人气,荒荒凉凉。
这座小镇何故败得如此彻底,以前在这里究竟发生过怎样可怕的灾祸?
孟无情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地站在这家酒店的门口,就像远途劳顿的旅人正想进去一饱食肠。
店内没有破旧废弃的柜台桌凳,却堆满了枯黄的麦秸秆。
空气发潮,霉味冲鼻,一串老鼠几乎是整齐划一地从门槛的小洞排队钻了出去。
他看了良久,瞳孔一点点收缩,神经也一条条紧绷,手掌猛地握向肩头斜出的一截刀柄。
杀气的源头就在里面。
他和他们第一次的硬碰硬随时都可能开始。
他再度兴奋得掌心冒汗,手背凸出的青筋比刀柄更冷。
他兴奋而紧张。
他本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从不疑神疑鬼,更明白在这种时候是间不容发,容不得半分疏忽,而紧张是最易造成疏忽的。
他咬牙,尽力控制住自己。
但兴奋之情仍是如烈火燎原,紧张之意已使他额头也出了冷汗。
这兴奋,这紧张,这杀气,都来得太突兀。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地方不成熟。
里面堆积如山的麦秸秆下绝对埋伏着恐怖的杀手,沿巷流着口水绿着眼睛的那些乞丐也可能是杀手。
这次他无疑是自投罗网。
但时间过去很久了,他们为什么还不行动?
难道他们想等他先动?
XXX
忽然有清脆绵密的马蹄声从不远处的镇口传来。
镇口虽不远,那一片马蹄声听来却似远在天际。
只是这条巷子直通镇口,孟无情一转头就能看见乱纷纷的马蹄踏起烟尘。
但他脖子僵硬,无法将目光自店内移开。
马蹄声的绵密,可知来者数量之多,绝不比那些乞丐少。
马蹄声的清脆,可知来者所骑的每匹马都是训练精良、千里挑一,来者的身份亦非等闲。
他们气势汹汹,毫无顾忌,直向这条满布污秽的巷子驰来。
孟无情走进这里是因刀锋敏感到强烈的奇异杀机。
他们如风而来,绝对也有很特别的原因。
会不会和孟无情是一样的原因?
对此刻的孟无情来说,任何人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威胁。
他没因来者而放松警惕,反倒更加紧张。
不经意的外部力量干涉,总会巧妙地破掉一些死局。
他原本自认此次是进了一个非常险恶的死局,其他势力的突然到来,却未必能将这个死局也破掉。
这个死局实在太大,整座镇子都在局内。
任何进来的势力都如羊入虎口,必定有进无出。
现在他只是看得见那些守在外面的乞丐,镇子里究竟埋伏了多少杀手犹未可知。
这样的死局,再来多少外部力量,恐也无济于事。
XXX
镇口。
虎口。
破烂肮脏的酒招子在风中摆动,干枯的竹竿摇摇欲折。
晨时已过,正午将近。
阳光更烈,雾气尽散。
但镇子的角角落落,仍漂浮着烟尘如雾。
乞丐委顿地睁着眼睛,射出去的目光却冷酷锋利,仿佛割开了烟尘,要去割断每一匹骏马奔腾不息的劲蹄。
他们发出单薄微弱的叹息,一丝丝叹息紧缠着阳光,就像毒蛇吐信。
一种奇异的杀气,也像蛇信,邪恶地贴到孟无情的后脑勺,一会儿往前从肩头滑向胸膛,一会儿直接沿着脊梁向下,刺骨的冰凉让他忍不住颤栗。
他眉宇间残留的昨夜梦痕,突然粉碎了。
他彻底清醒,无比冷静。
他像一下子成熟了太多。
原来不需要亲历战斗,锋染鲜血,他也可以瞬间成熟。
杀气的咄咄逼人,兴奋之后的悚惧,都是促人成熟的要素。
他仍不回头,仍直视着店内那堆满的麦秸秆。
杀气更加鲜明而激烈地从麦秸秆下利如剑锋般穿出。
杀气森寒,源源不绝,竟似也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敏感到,是迅急驰来的马蹄让杀气陡然增强。
明白这一点后,他就像死囚突然脱去了沉重的枷锁,却还是不敢稍动。
杀气越过他,四伏的杀机完全和他无关。
他继续留在这门口干嘛?
他不必怕不转身,身后的乞丐会扑过来吃他肉喝他血。
他也不必怕转身,店内埋伏在麦秸秆下的杀手会终于爆发出击。
因为一切的杀气,都旋风般迎向了马蹄奔腾的来者。
这种境况里,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忽视。
他不动不走,只因店内的杀气虽非直指他而发,但那杀气实在太锐利,太强烈,太奇特,太震慑人心。
他不敢动,不敢走。
就像一些气势强大的人站在你面前,即使他眼睛看着别人,是对别人怒吼,你也难免要被吓到,有的人过于怯懦甚至会被直接吓破胆吓得尿裤子。
这种事他倒是见过不少。
有的人久闻他的名声,也曾在他面前腿软如泥。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差点被别人吓破胆。
现在他虽没吓破胆,却已吓得浑身僵冷,难以动弹。
他甚至有些后悔,刀法如神后,任何一种杀气都对他产生深入骨髓的诱惑。
他总能按捺住,但这里的杀气实在太强,太奇异,是他此生从未感应的。
他中邪般直愣愣地走来,又直愣愣地站在这门口。
他挡住了,他不是情不自禁,而是完全故意。
他故意想挑战门内未知的一切,尽管那一切和他毫无关系。
XXX
麦秸秆已枯已死,压在阴暗处的一些已霉烂发臭。
但在目不交睫的一瞬间,却似全部获得了生命,一根根不停起伏,就像爬山累了的人在大口喘息。
孟无情的感觉越加敏锐,这不是好事,这只让他的心神越加不宁。
麦秸秆的动态十分微妙,每一下都尖锐地刺痛他的神经。
他瞳孔再次收缩,缩小成一个闪闪发亮的黑点。
他那只紧握刀柄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更用力。
手背凸起的一条条青筋扭如蛇,一根根骨节硬如铁。
此刻的他整个人蓄势待发,却仍绝不敢擅动。
马蹄声逼近身后,原本狂如潮汐的来者,已突然放缓了势头。
缓下来的马蹄声,在荒芜的巷子里响得空洞,如未醒的迷梦。
孟无情只觉自己迄今为止做过的所有迷梦都被这些马蹄踏碎了。
XXX
马蹄声突地一齐静止。
孟无情听见了一声马在停下来时经常发出的像人伸懒腰打哈欠的咴咴。
但这声咴咴不是发自身后,甚至不是发自地上,竟是从头顶传来。
屋檐虽然不是太高,一匹脚力再强的马要腾跃上去却也几乎不可能。
马蹄毕竟和猫爪不一样,它们跃起的时候,高度是非常有限的。
而此时此刻,孟无情本就灵敏的耳朵,确定了这声咴咴正是从头顶传来。
难道真的有匹马居然跃到屋脊上了?凭马的体形重量跃上去怎会没有声音将他预先惊动?
这简直也可以算是一件少见多怪的天方夜谭。
孟无情抬头,瞬间震骇得差点跌坐在地。
今天他已经产生了一点前所未有的恐惧,现在这点恐惧急速膨胀,充满全身。
他就和胆小如鼠的人突然见了鬼一般。
他见到的不是鬼,也不是一匹活马。
他见到的是那根斜出檐角的竹竿上,酒招子已换成了一颗血淋淋的马头。
马头的左边耳朵有个月牙形的伤口,眉额间有撮紫色的鬃毛迎风飘动。
他这辈子最熟悉的活物就是这匹马。
这匹马相伴他最久,是和他唯一同生共死过无数次的朋友。
他十三岁那年,江西错落剑法的创始人方伯伯将这匹马送给他做生日礼物,当时还是刚满月,非常可爱。
当年他遭遗弃时还在襁褓中,被方伯伯收养,方伯伯有心传他错落剑法,但他始终觉得手中剑怎么拿都不称手,偏对刀情有独钟,便在十四岁告别方伯伯,骑着长大后的这匹马闯荡江湖,寻访刀法名师学艺,至今已过十几年。
十几年里他回过一次家,却发现方伯伯连同家人及徒儿都被杀害,从此这匹马成了他唯一的亲人。
十几年里他拜过两个师父,但他们艺业平庸,即使他青出于蓝,在江湖上也难展头角。
然而有了两个师父所传刀法的基础要旨,他足以一通百通,茅塞顿开,穷数年之功自创了惊艳武林的黑闪电,与燕归来并誉当世刀中两大奇侠。
可惜近年来受奸人所污,他们从人皆钦佩的奇侠沦为人皆憎恨的刀魔。
在这几近绝望的处境中,这匹马对他的意义更重大,更难割舍。
那天离了月牙先生后,他骑着这匹马飞驰如箭,奔赴江南,但在距这小镇约莫五里远的地方,这匹马突然无故失踪。
他苦寻两天,这匹和他情感深厚灵犀相通的马已如人间蒸发。
他顿觉孤苦无援,神思空洞,掉了魂似的信步乱走,突然感应到一股极为强悍冷酷的杀气,使他终于恢复些精神,如鱼趋饵,进入了这座小镇。
却不料在这里重见自己的爱马,竟已阴阳两隔。
凝视这颗血淋淋的马头,他内心只痛如刀绞,怒得只想大开杀戒。
一个女孩站在竹竿旁松散的黑瓦上,轻丝织就的衣裳使她看来飘然若仙。
但她却在毫不矜持地扮鬼脸,嘴里发出咴咴的马鸣声。
先前那声咴咴,竟是她发出的?
她眨着明眸,看见孟无情抬头,就再发出一声咴咴,然后吐舌笑道:“孟无情,不在白天出现的黑闪电,知道你最爱管闲事,所以借你的坐骑对你警示。”
孟无情既悚又恨,握紧长刀,势要腾身扑向她,让她立刻偿还他爱驹的血债。
可他还未动作,她已身姿优美地飘下屋檐,和他近在咫尺地面对面,甚至已鼻子碰鼻子。
她满身馨香,笑容也那么迷人。
孟无情心怀愤恨,竟突然无力发作。
她娇媚地笑着,声音柔柔弱弱,就像狂风中的细柳枝,让人听了顿生怜惜:“我叫封依,册封的封,依依不舍的依,任何人见了我,很快都会依依不舍,你也不例外。”
孟无情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在江湖里遍结良友,也莫不是渊博之人。
从小到大,他听惯了无数江湖上的奇闻异事。
这些年他又陆续了解到一些当今武林人皆避讳的异事,其中有一件就是关于饮血山庄。
一开始饮血山庄并非饮血,而是吟雪,庄主是个多愁善感的诗人。
一到凛冬飞雪、银装素裹的时节,他就要忍不住穿着貂裘,手握金樽,满怀诗兴又眉目惆怅地立在庑廊下颂风吟雪。
但十五年前不知发生了什么,庄主惨死,庄主夫人独自凄凉,心生怨毒,誓要报仇,将吟雪二字改成了饮血。
庄主夫人也自名饮血娘子,出没江湖,搜寻仇人,身边常随一女一叟。
女的十七八岁,花容月貌,俏皮狡诈,便是封依。
那个老叟七八十岁,深沉诡异,武功莫测,江湖人称福地神魔白千仇。
孟无情既然知道了她的底细,索性冷笑道:“封依姑娘在此,那么夏饮血夏夫人也不会离我太远了。”
封依仍是不转脸地盯紧他,也笑道:“对呀,如果你还不识相,与你近在咫尺的,就不是我而是她了。”
孟无情将自己的脸使劲压过去,几乎要压扁了她娇气的鼻子:“你要我怎么样才算识相?你害死了我相伴十几年比爹妈还亲的宝驹,我非但现在不一拳打断你的鼻子,反倒对你流露笑意,这不叫识相,什么叫识相?”
他一进逼,封依再横也只能立即退闪了,伶俐地闪到旁边,掩嘴笑道:“孟大哥,你真是有趣至极,我喜欢你。”
突又摇头,蹙眉叹气:“可惜我家夫人绝不会喜欢你,你就等着念阿弥陀佛吧。”
恰在这时,一片黑云飞起,自店内直扑向孟无情,凌杂的阴影遮蔽了他大半视野。
但他还是勉强能看见,店内堆着的那些麦秸秆已如点燃引索的火药般炸开,腾空而起,满屋飞扬。
一头枯黄的乱发也飞扬着,撞散麦秸秆露了出来。
一种似要撕裂世界的尖厉笑声,割得孟无情耳朵生疼。
他内心剧颤,积攒的恐惧终于全都发作,握住刀柄的那只手险些松开。
XXX
蹄声近了。
但马蹄并没有一下子就变得轻缓,而是持续了短暂的一阵重响。
响如脆雷,一声声节奏鲜明,有条不紊,绝不拖泥带水。
两边气息奄奄的乞丐们似被踏碎了心脏,都表情痛苦地用手捂着胸口。
马蹄一声重过一声,又如铁锤一寸寸地敲裂了整条石板古巷。
直到一只马蹄落下,踩到了一块人粪,蹄声才终于变得轻缓,就像在小心翼翼地避免再踩到秽物。
这是一队兵将。
人数不多,却行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前面领头的将军金盔银甲,相貌堂堂,一把美髯胜似昔年关公,星目闪射精光,不怒自威。
他的坐骑尤其高大神骏,身后兵士的坐骑毛色一致,甚至连高矮大小也差不多,乍看之下,整齐划一,显然受过非常严密的挑选及训练。
朗朗日光映照着他们炯炯的目神,让人感觉这段恶臭熏天屎尿遍布苍蝇乱飞的巷子瞬间变成了森严冷酷的战场,很快就要战鼓擂响,呼啸厮杀,血肉横飞,硝烟四起。
将军的长髯如得胜的旗帜迎风飘拂,威严凌人,不可仰视,乞丐们也纷纷垂头。
他笑了。
这突兀的笑容,令他的风采更加夺目。
他傲骨嶙峋,也豪气干云,眉宇间勃发英气,一切都在证明他这个将军绝非等闲。
他久经沙场磨砺,而今已是睿智老将,政海中游刃有余,江湖中叱咤风云。
这些年来,他退出朝廷,却未挂甲,仍带着自己的几十名爱将经常行走江湖,广交知友,在中原大地的武林人之间逐渐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将宝光闪动的长剑朝后一扬,队伍立刻整齐划一地勒缰住马。
铁马停蹄古巷里,金戈耀日,银甲如霜。
将军的目光一一扫过路边苟延残喘的乞丐们,皱皱眉,似也不免生疑,但很快就恢复了傲慢的神气。
那些乞丐再古怪,于他眼中看来也不过是一粒粒随时会被旋风吹散的尘埃。
微不足道,不足为虑。
他的目光从路边移开,向前移到了孟无情身上。
他识出孟无情年纪虽轻,气魄已逼人,武功绝对在那些乞丐之上,不容小觑,可惜眼神桀骜不驯,毫不沉稳。
他又笑了,这样的年轻人,江湖中本不少见。
正愉快而得意地笑着,突然听到了那声咴咴。
他几乎和孟无情同时为来自头顶的那声咴咴感到惊异。
他几乎和孟无情同时抬头。
但他没有和孟无情同时看见那颗取代酒招子而戳在那根竹竿上的马头。
他看见的是酒招子。
那面肮脏破烂的酒招子,黑云般飞到他眼前,幸亏他眼疾手快,及时地接住了。
酒招子那么脏,那么烂,原本写在上面的那个酒字也只剩下一小半,却仍能看出其笔锋遒劲,当时泼墨手书之人绝对也非等闲。
如今墨迹褪色在发臭发黑的油灰中,没有了昔日引客招宾的魅力。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
人生就像这一张浑浑噩噩的酒招子。
有多少人能最终避免自己变得褪色破旧?
恐怕也唯独将军了。
梦醒无痕,睁开惺忪的睡眼,蓦然惊觉,已物是人非。
唯独将军,还保持着一贯的威风,一贯的豪气,一贯的智勇。
但他痴迷地看着手里的酒招子,表情渐变得耐人寻味,连嘴角的那抹冷笑也有了英雄落寞的感慨。
他在光阴腐蚀后的残景里彷徨,突然也不禁想到了自己终究会老得走不动,老得麻木呆傻,老得充满悲凉。
他已无亲人,等到那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还不如趁早死去。
人总要老的,总要孤独的,总要死的。
命运,也总要变的。
有权势的人反倒更畏惧命运的莫测。
谁也不能预知自己下一瞬的所去所从。
重要的永远是现在。
蹄声静止,风声未止。
风声呜呜地穿过陋巷,霞光中的世界仿佛在扭曲。
时间也仿佛扭曲的琴弦,拨弄出奇异的音符。
那音符比风声更凄迷。
天地合为一体,所有背景突然间都苍白淡去。
将军在马背上,一双眼睛终于又发出灼人的神光。
他的多愁善感看似漫长,实则匆匆。
他不屑地抛下酒招子,恢复一贯风采时,那家酒店里正飞扑出那团人影。
孟无情猝不及防,他也猝不及防。
他以为那团人影的目标只是孟无情,即使猝不及防也并未多么郑重。
孟无情握刀在手,眼看着那团人影笔直袭来。
孟无情无暇多想,准备死拼。
但那团人影偏就从孟无情身边突然擦了过去,疯狂地扑向将军。
XXX
店内,麦秸秆一根两根三根四根,眼花缭乱,算不清有多少根,在半空中向大堂的每一个角落飞散掉下。
一双死气沉沉的目光在强悍的杀气里冷冷冰冰地支离破碎。
张狂的乱发间,猛地探出一只手,柔柔媚媚,直接探向孟无情微敞衣襟的胸膛。
目光碎了,只因为表情变得更迷离,更难以确定,更不可捉摸。
这样的目光才令人恐惧,令人无法阻挡。
孟无情石雕般静立,面上不动声色,紧握刀柄的手却瑟瑟发抖。
他神态专注,盯着女人那只突然探向自己的手。
女人的出其不意,就像夜晚悄无声息而缓缓展开的花瓣。
本来是那么突兀,那么迅疾,但在他感觉里,竟是那样的悄无声息,那样的缓缓。
那样的诗意,那样的魅惑。
女人蓬头垢面,想不到一双手却妩媚秀气如出水幽荷,胜似凝脂的肌肤闪动着醉人心魂的光泽。
孟无情也不觉有些醉了。
可他毕竟不是常人,尽管眼前的那只手五指灵秀,姿态百媚横生,也征服不了他愈渐冷静的神经。
他眼角仍印着一丝独特的风流倜傥,这是谁都无法相比的。
此刻他盲于那只手的美丽,是因那丝风流倜傥引出了他记忆深处一直以来的孤傲。
越是妖气纷纷的美丽,越不能在他眼前久留,醉了他的心神也不过是一瞬而已。
一瞬之后,鲜花就变成了毒蛇,又变成了利刃,直取他的咽喉。
那只手不仅美得丰富,也毒得变化多端。
每种美,每种毒,是任何人都极难预料的。
孟无情也不例外。
那只诱人爱抚的纤纤玉手,其实是带着足以一击致命的杀招。
他看出这点,已经非常了得。
若是他的资质稍为平庸,看见那只手,恐怕立刻会晕头转向地放下所有戒备,欣然迎接。
那只手离他咽喉不及一尺,突地食中二指弯曲如钩,锋锐发亮的长指甲俨然鹰隼一抓入肉的利爪。
指甲闪着寒芒,仿佛金铁所铸,对准他颈上的天突穴急袭而去。
孟无情应变奇速,立即抬手以刀柄挡之。
他的心还有一丝慌乱,但迎击已精确巧妙。
那就像是种天生的野兽本能。
他只向人表示尽量不在白天使出黑闪电,但没说不在白天用刀对敌。
他的刀法不止黑闪电一种。
忽然女人尖叫,声如夜枭,极是刺耳,手已抓住他的刀柄,力气竟大得惊人。
他深知,那是因她内功修为,高到超乎常人的想象。
她内功灌注五指,付诸刀柄,刀身剧震,使他虎口骤麻。
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也作鹰爪状,急袭他的脖颈。
而她忽然又尖叫着放开了抓住刀柄的那只手,却未缩回另一只手。
她那只手离开刀柄的一瞬,就像觊觎锅中炒栗的馋猫爪子被烫到而慌张无措地赶紧弹走。
她不再理睬孟无情,似对他也产生了些许惧意,竟擦肩飞扑向店外。
她佝偻地停在巷道里,挡住了将军一行人。
她看来疯癫,行为莫测,整个人臭烘烘脏兮兮,两只手探出却是那样的白皙纤美,明显是养尊处优惯了。
孟无情惊魂未定,额角终于滑落一滴冷汗。
她与他擦肩而去的一瞬,是在他耳畔抛下一句细语:“你是惊魂刀法秦空的独传弟子,所以才得其宝刀随身,看在他面子上,我今天不杀你。”
他回想起师父送他这柄刀的那天也曾说过,有这柄刀随身,就如带了块免死牌。
惊魂刀法,惊绝天下。
秦空几十年来负刀在外,惩恶扬善,义弛四海,昔日这女人必然也受过他的恩德。
只是他从师秦空,是在其退隐之后很久了,除他父母淮南双侠,知者再无。
若非这女人忽然认出了这柄刀,今天他应变虽快而巧,怎奈内力远逊,恐难逃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