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四爷凝注许松那张什么都一如既往却又什么都变得陌生的脸,目光炯炯,突然沉声道:“我问过你是不是想听我解释为何我没有问你那件事,你说不想,对么?”
许松说:“对。”
陆四爷温和地笑着:“现在还是不想?”
许松木然:“现在我已不能不想。”
陆四爷神色不动,他不要听许松解释为什么背叛,却急着要对许松解释自己目前的状态是如何形成。
他依然笑着问:“为什么?”
许松自嘲似的苦笑,无力地回答:“因为我并不聋。”
这个回答很奇怪,陆四爷没有奇怪:“你的确不聋。”
许松继续苦笑:“我知道我就算再坚决地不想听,你现在也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陆四爷替他补充:“你有能力把我逼到这种境地,却没有能力现在让我闭嘴。”
许松道:“我尊重你,我尊重你的嘴巴,也尊重我的耳朵,我本就是一个负罪之人,处处难免被动。”
陆四爷笑道:“你感到罪孽深重?”
许松摇头:“我只感到麻木。”
陆四爷突显悠然:“麻木的耳朵,正适合听我现在非说不可的那些话。”
许松点头:“人一麻木,就不会引起剧烈反应,这里灰尘太多,人一过激,就容易乌烟瘴气。”
陆四爷赞许:“所以现在我非说不可,你非听不可。”
许松又点头:“我绝不阻止,绝不退缩,绝不捂住耳朵。”
陆四爷也点头:“你一向是个懂礼貌的人,不认真听老人说话本就很不礼貌。”
许松目中空洞,一字字沉重地说:“今天无论你怎么样,我都尊重,就算你说再多废话,我也洗耳恭听。”
陆四爷默然,脸色骤变严肃,良久才长出一口气,虚脱似地说:“你变了。”
这是事实。
这是他不敢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这是一说出口就必心痛如绞的事实。
这是足以抽掉他大半灵魂的事实。
说出这个极其简短的事实,他仿佛用朽木的身子扛了整整一天麻袋,前所未有的疲惫,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疲惫。
但许松真的变了么?
毒三娘说他变了,陆四爷现在也说他变了。
或许在丫头心中,他变得最彻底。
他却刻骨铭心地明白,自己和以前一样,真的什么都没变。
变的不是他,是别人的目光。
他也刻骨铭心地知道,自己对世事的理解,早已完全改变。
虽然他的心仍和以前一样,一样深爱丫头,一样尊敬四爷,可他毕竟已身不由己地背叛了。
他是天地间的孤儿,是陆府的外人,即使四爷亲手把事业交给他,别人也会对他暗中非议。
他姓许,不姓陆,他得不到曾两小无猜的丫头,连陆家女婿也难做。
他为背叛而愧疚,也为命运而愤怒。
陆四爷很快接着说:“今日该来这里的不是你。”
许松的语气渐硬,说出的每个字都像用力掷出的一颗石子:“但我已经来了。”
陆四爷黯然:“是啊,世上的事,有很多就是这样子。”
许松问:“什么样子?”
陆四爷凄然:“不如人意的样子。”
许松沉默,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表情痛苦复杂。
他没有真的麻木。
相反,他的一切感受和情绪越来越强烈冲动。
当一个人发觉自己罪孽深重时,才最易怒。
因为他会急迫地想挽回颜面,又惧怕别人进一步将他否定。
陆四爷冷笑,淡然:“我已在一年前就看出了端倪。”
许松内心震悚,表面强撑着正常,声音却还是难免异常:“我……我不该做那一切。”
陆四爷道:“可你做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头路。”
许松颓然:“我知道。”
陆四爷道:“你是知道,如果你不知道,从一开始你就会放弃。无人比我更了解你,连你自己也不例外,所以你才容易迷失。没有回头路,反倒让你坚定了信念。我原本想挽回你,但我失败了,失败了很多次,我之所以失败,就因为我太了解你。”
许松咬牙,恨声:“我根本不值得你挽回。”
陆四爷正色:“不是值不值得,而是我只有你,只有你和丫头。丫头是我的掌上明珠,但终归是女流,又错爱了那废物的张公子。我努力撮合你们,可她始终无动于衷,你也在努力,可始终一错再错。”
许松重复:“我根本不值得你挽回。”
陆四爷沉着脸,声音如在万丈深渊下:“如果你非要计较值不值得,那我明确而坚定地告诉你,你值得。一生中我所见的年轻人,只有你够格受我器重。何况,你很小就被我亲自带回府来,视如己出,精心培养成今天的样子。你是我值得骄傲的成果之一。”
许松闭紧嘴,咬紧牙,冷汗如奔泻的岩浆,烫过他每寸皮肤。
他已无比难受,无地自容。
他有朝陆四爷跪下的冲动,但身后另一条透明链钩死死扣住他背脊,让他动弹不得。
陆四爷长叹:“我实在想不到背叛我的人会是你,第一个背叛我陆不悔的人竟是你。我实在猜不透你怎会背叛我,你绝不是那种人,我自信从不看错任何人。”
他凄然苦笑:“但我偏偏看错了,看错了最重要的一个人,错得真不值。”
他钉子般盯着许松,毫不放松。
许松浑身僵硬,心中怒火已都是对自己而发,自己的五脏六腑似要在自己的怒火里烧成灰烬。
他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在震颤,在挣扎,充满一种接近绝望的深刻痛苦。
他感觉陆四爷现在正仔细认真地观察他,就像一个执着的画师满怀得意地打量自己刚落款收笔的一幅力作。
陆四爷为什么不痛苦,不绝望?为什么反倒很得意?
陆四爷的目光不如刀一般锋利、针一般尖锐、熔岩一般灼热、冰水一般寒冷。
他血丝密集的老眼里,是深邃的倦意。
一个人最得意时,其实倦意也最浓。
因为他会比任何时候都更有安全感,一直以来的辛苦,终于获得了彻底自由的机会去消解。
许松在他这样的目光下,比在刀锋上赤足站立针尖下裸着心口熔岩中躺倒冰水里沉没更战栗更痛苦。
许松无力无颜说话,所以开口的还是他:“你知不知道,几天前,我没有对你绝望。”
许松闭目塞听,表情似被乱刀割碎,熟悉的一切全非。
他也开始有了最浓的倦意,但这倦意却不是自然而然地来自得意,只是来自深不见底的懦弱。
陆四爷的声音恢复往常对他的温和,缓缓道:“你与丫头,是从小被我看着长大,你一直对丫头的倾慕,我比谁都看得清楚。”
这句话的意思本已在之前那些话里表述过,他为何又重复?
许松似能立刻懂他为何又重复。
“我之所以将丫头托付你,叫你三日内带她走,正是想利用你对丫头不渝的情感来最后一次挽回你,我已有九成的把握,我知道你还不是一个彻底无情的人。”
他叹息苦笑:“可惜天不遂愿,我过于自信了,我了解你的一切归根结底是自己的想当然。你今天出现在我面前,再也不可能回头。”
许松终于痛苦地挣扎出一句凝重的话:“我现在回头,只是背叛你更远。”
“你可以不回头……我……我不想听你解释什么,因为我怕,我还存着一丝天真,人们常说,老人比小孩更天真……果然,果然……”
许松厉声道:“你不老,你也没有病重垂危。”
陆四爷突显安详:“我老了,一个人老,不是看年纪,是看身体状态,是看心态。我知道自己没有真的得了绝症,吴三的头脑和你差远了,你都没骗过我,何况他?”
“那你怎么……”许松更急迫:“你怎么不反击?你难道怕了那个女人?如果你现在想奋起反击,我也愿意……”
“看来你比我还天真,不过你的天真是源于你所知太少,你以为一直以来,要毁我陆氏的只是那个女人?”
陆四爷大笑,开怀大笑,在他看来,世上没有比看透一切更值得高兴的事:“你身后有那个女人在挟持,而你不知其实在她身后,也有一个人在挟持。那个人才是最可怕,她这些年来远比你痛苦绝望。”
许松沉寂。
体内所有的激烈都停止冻结。
他虽沉寂,陆四爷却猛力拍了一下椅把,陡然锐利的目光逼视他,声音也变得威严,震慑心魂:“我且问你,丫头的人呢?你未带她走,就不要继续折磨她。”
许松惨然道:“我没有折磨她,我没有……”
陆四爷怒道:“那她现在——”
许松艰难控制着又在疯狂的情绪,嘎声道:“她已走了,独自走了。其实你该知道,你那么了解我,也那么了解她,她怎会愿意让我带她走?每次出去,都是她单人独马。她走得比谁都潇洒。她至少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而我们还深陷其中,生死难料。”
陆四爷目定口呆,半晌哑然一笑。
他的怒气尽敛,恢复如常的平静:“你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许松听不懂。
陆四爷道:“你没有死心眼地执行我的命令,而是任她独自离开,这件事做得非常对。”
许松内心又是一阵沉痛:“我……”
陆四爷叹息:“那天我下命令时没考虑周全,如果你真带她走,那女人为了计划当然要立刻追去,即使她不追,她背后那个可怕的人也绝不轻易把你们放走。到时候你将继续苟延残喘的做傀儡,但我的女儿就凶多吉少了。现在她独自离去,你我正少了羁绊,正合那些人之意,他们也不会去在乎丫头的行踪。”
许松懂了,忍不住长吁一口气,几日来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陆四爷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问:“丫头……有没有留下一封信?或者什么话?”
许松痛苦地对他撒谎,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撒谎:“没有,什么都没有留下。”
陆四爷缓缓闭上双目,仿佛一下子从残酷漆黑的地狱飘上了柔软洁白的云端。
一切都空了,一切都已完全结束。
他的心一瞬间比任何时候都要解脱而宁静。
一瞬间,就像做了一场与人生无关的梦,漫无边际的梦。
这样的梦,是不是永不会破碎?
他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在徐徐舒展,再次容光焕发,一种温柔亲切的光:“我的丫头,骄纵惯了,还是不管不顾的性格。以前多少次,也是什么都没有留下就悄然一走了之,现在也……走了好,走了不用看……不用看……”
舒展的皱纹定住,表情却消失了,木然说:“你走吧。”
许松不动,问:“你呢?”
陆四爷淡淡地反问:“你一定在奇怪,为什么我要带你穿过多重庭院走来这里,而这里为什么只放着一把破朽积尘的木椅。”
许松的确很奇怪。
陆四爷脸上虽木无表情,眼神却又似遥远地回归了那片久违的故土,微笑道:“现在我告诉你,我带你来这里,因为我只有这里是自己最真实的归宿。”
他温柔亲切地摩挲椅把,一串老泪滚落面颊:“我无法在三日内逃回故土,这把椅子却是我故土的一种完美象征。我坐在上面,就有回归故土的热血和宁谧。这把椅子是我当初坐镇北山时一直未换的坐具,现在我能坐在上面迎接死亡,也算有始有终。”
许松震悚变色:“你……”
他没有说出更多的字来。
他想到过陆四爷此次必死,但当真面对陆四爷必死的事实时,他却还是比谁都恐惧。
陆四爷是他的亲人,最亲的亲人。
只有死亡才会让他重新领悟这一点。
若非陆四爷从小到大的关心,多年来的器重,他哪来的今天?
他的今天崩溃了,却全怪他不懂珍惜,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他本来已下意识将陆四爷视作父亲,现在他不仅背叛了父亲,也将逼死父亲。
天若有灵,也该向他五雷轰顶。
陆四爷不像他那么恐惧,仍是淡然,微笑:“在梧桐树下喝酒时,我已中了毒,但你放心,酒中无毒,毒在我的杯上。”
许松很想问为什么不干脆把他一块毒死,他没有问,不是他忍得住,只是他现在已无法自如控制自己脸上冰冷的肌肉及那条僵硬的舌头。
他肺腑翻滚,几欲作呕,可他也无力呕出。
陆四爷洞悉了他的心思,悠悠解释:“我不毒死你,是要让你最后帮我做一件事。”
许松张着嘴,一缕仿佛不属于他的颤音从僵木的嘴里飘出:“什么事?”
陆四爷道:“此后,陆府就归你掌管,对么?”
许松不知如何回答,过了良久,才艰苦地点点头。
陆四爷显得更安详,闭着眼睛,就像在说梦话:“我求你最后一件事,你一定要办到,看在我把你养大,看在你真心爱着丫头,看在我今天不做反抗的死……”
他的安详,却比他任何时候的威严更让许松生畏:“我要这府中一切仍是姓陆。”
这不是一个尖刻的要求,那些人处心积虑,所欲得到的,只是陆氏财富,他们不想也不在乎这里姓甚名谁。
但对他来说,名姓比金钱重要多了。
他即使死亡,也绝不死得窝囊。
这是他唯一可奢求的尊严。
许松并未思考太多,直截了当地说:“我可以做到。”
陆四爷满意地笑着,再也没了一丝遗憾。
他微笑躺在圈椅上,守住自己当年的辉煌,悄然死去。
他死得返璞归真,渐臻化境,终成永恒。
一片叶子突然从高高的小气窗顺着那束明亮的阳光飘落,落在他怀里。
他站起,离开肉体,看着那片平凡的落叶,为自己死亡的平凡而更满意。
平凡,才是每个非凡人物的最好归宿。
XXX
梧桐。
梧桐叶落在仲春,不是凄秋却凉风袭面,吹断无奈的心弦。
叶子落到一个人的脚下,他刚从一片空茫中走入更凉的风中。
他看见了一切,装作什么也看不见。
他眼里有晶莹泪光在闪动,表情却严酷冷静得令人不敢正视。
三人无声立在树下,竟比落叶更显颓败。
他走过三人,呆然站定,目注长空,神思遥远。
周围似已不再是人世,而是恍若梦中,如在天堂。
静止。
黑肤妖冶的毒三娘缓步走到他身后,嫣然问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不答,沉默良久,刚毅得无懈可击的俊脸上突然闪出一抹摄人的光。
“我先说明一点,府中财政可以归你,但这门檐金匾上的那个陆字,永不能改变。”
毒三娘温柔如春风,媚笑道:“你说可以归我,我就说可以依你。你听我的话,我也听你的话。”
他对她不屑一顾,快步走出院子。
门大开着。
夕阳残落,在一片金色的光晕中,他竟似又看见了一抹平静的笑。
他只望此事真的已彻底结束。
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还会活着。
此事远未结束,但他已一心将刚才发生的事看作一切的结束。
他在满天夕阳下一步步急走,仿佛要去追寻早就隔世的某个人或某种情。
夕阳最美时,喧闹的青石街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夜将近。
今夜将有一轮皓月高悬树梢,人却已无声在一张败落的太师椅上,无声到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