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醉,杯未空,壶已空,空如远逝的英雄志。
杯满,满得快要溢出来,如老人满眶欲出的泪。
这是最后两杯酒。
既是桌上的最后两杯酒,恐怕也是风烛残年的最后两杯酒。
现在还不到应该一饮而尽的时候,越到最后越不能马马虎虎。
所以杯在那里放着,根本就没有人动。
悲怆的歌声早已停顿。
天地间早已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可怕,令人有一种接近崩溃的疲惫和一种接近窒息的心碎。
终于,陆四爷打破寂寞。
他的声音仍和往常一样温和:“我今天是不是很奇怪?”
许松勉强挤出一抹支离破碎恍如梦中的微笑:“不是。”
在这抹笑里,他全身上下每一寸都显得不真实。
陆四爷慨然长叹,又冷又硬的叹息,仿佛叹出了一生积压在心的不平气:“我今天是不是应该问你一句话?”
许松不真实地继续笑着:“什么话?”
陆四爷意味深长,也开始和他那样显得不真实:“我应该问你为什么没带着丫头远走高飞,但我不问,不必问。”
许松暗自惊异于自己未因陆四爷的这句话而改变表情。
他不动声色,也开始和陆四爷那样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的顺从而平静。
陆四爷很快接着说:“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许松顺从而平静地说:“这是为什么?”
陆四爷展颜,慈和,又问出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
他居然问许松:“你真的想听我解释这是为什么?”
许松从容,也回答得非常奇怪,太斩钉截铁而非常奇怪。
他居然这样回答陆四爷:“不想。”
陆四爷没有吃惊,这样简单的回答不留余地,仿佛早在意料中。
可已经有很多早在意料中的事却往往不在情理中,这件事也一样,多多少少总有些一样。
所以陆四爷只有继续问:“为什么不想?”
岂料这次竟问住了许松,问得他双目发直,额角沁出一颗豆大冷汗。
良久,他才勉强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三个字,三个未免会让人哭笑不得的字:“不知道。”
陆四爷的皱纹白发以及所有能暴露他饱经沧桑和衰老无力的体征,都在不知不觉中催化了他对别人的威信。
听见那三个不合时宜、不配从许松嘴里出现的字,他的反应是麻木不仁。
他甚至物色不到恰合时宜的词语搭配恰合时宜的语气表情来继续这个早已褪色变质的话题。
他只有沉默,只有静静思索本应发生却没有发生的事。
人性,在这一刻,变得难以言说的陌生冷酷、凄凉发臭。
青天白日,在这一刻,变得比黑沉沉的漏夜更死闷。
就这样,一个自知有罪也知对一切恶果追悔莫及束手无策的年轻人,呆然垂首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面。
无声,表情已是一种苍白到复杂、浑浊到简单的脸色和眼神纠结而生的产物。
一种不是表情的表情。
一种这世上也许只有老人才深刻了解的表情。
因为了解,所以老人的表情比年轻人更矛盾,就像正有一柄刀无声地砍断了他与年轻人之间最真切最本质的情。
只要一砍断,他们的情就再也别想结成一体。
XXX
疲倦,一时间像亘古未有的魔咒,冻结了老人的心。
陆四爷突然举起酒杯,杯中还有最后一点酒。
他对着垂首沉默的许松朗声笑道:“把这最后一杯酒干了。”
许松木讷地举杯,呆滞地笑了笑,他已明白一切。
干了最后一杯酒,断了最后一丝情义。
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关怀器重,都要随着这杯酒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他还能怎样?怎样换回熟悉的一切?怎样反抗既成的悲剧?
他什么也不能。
他只能顺从地饮下这杯比黄连还苦的酒。
苦酒流进咽喉,泪涌出,酒与泪与血此刻都是滚热的。
热泪打湿木无表情的脸,心会冷么?
酒,一滴都没有剩,一滴都没有浪费,这杯酒的残酷与凝重已不容人浪费。
酒尽,情也悬在边缘,陆四爷淡淡地问许松:“能否请你做一件事。”
陌生的客气,过分的客气。
因为客气,所以今天他对许松一直问。
他客气地在乎许松的一切感受和想法。
许松心痛如绞,咬牙撑着面上那层薄如蝉翼的熟悉:“什么事?”
陆四爷凄然笑了笑,泪眼更湿,过了半晌,才缓慢无力地说:“陪我在这庭院里好生地逛一下。”
许松答应,这简直与他隐藏最深的心思不谋而合。
XXX
陆园。
陈旧到朴实,亲切到寂寞。
一砖一瓦一石一草一木一花,都承载了太多眼泪与欢笑。
小径曲折,长廊幽静,少了人声,空了情思。
一切是变了还是没变?谁也不知道。
因果乾坤,颠来倒去,如今剩下的唯有空虚。
一种比痛更痛比苦更苦的空虚,一种永远碎不了的空虚。
许松一步步漫随在陆四爷身后,像一个奴颜卑骨强装精神的吹鼓手。
多年来,在陆四爷的气质笼罩下,他是第一次深刻感到自己的反应驽钝,茫然不知所措。
园中草色翻新,花姿千态,晨露湿了泥土,春燕在檐下衔泥筑巢。
美景胜美酒,俨然一桌珍馐,在许松此刻的眼中,却比一页白纸还要无味无趣。
陆四爷恰与他相反。
畅游曲径,趣赏雅景,远从背影看去,恍惚有将要腾空而去、永做闲云野鹤之势,不再受人性羁绊,不再忍尘俗纠缠,洋洋洒洒,逍逍遥遥,尽情做自己想做,恬淡胸怀。
人生如此,死有何惧?何憾?
憾从何来?惧从何出?
他已度过人生中血流最多的艰苦岁月,也享受到每个成功者都应享受到的福气与名利。
今天的他,英雄志老,却没有什么值得惧憾。
应该惧憾的人,不是他,是出卖他的叛徒。
与他总角之交的朋友早已不知所踪,现在他只有和一个叛徒走在自己引以为傲的庭院里,他的笑仍如往常,那么轻松平静。
轻得像雾,静得像梦。
皱皱的梦,碎碎的雾。
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一直走。
走得脚下路也皱皱,走得心中事也碎碎。
鸟雀啁啾,悦耳清脆,春风拂面,将一切景色打理得一丝不苟。
又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一直走。
到底走过几个月洞门?究竟用心细赏了多少枝翠色欲滴的新叶?多少朵芬芳醉脾的花儿?
记不太清,只是懵懵懂懂,朦朦胧胧。
他们唯一记住的,或许是脚步。
再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一直走。
走不完的情仇,唱不完的悲歌。
英雄悲歌,由英雄和叛徒的脚步去谱成。
骄阳似火。
即便是火焰般的阳光也照不亮他们心中铁锈般的阴影。
那是一种比跗骨之蛆更可怕的阴影。
XXX
陆四爷走进一间阳光只能从头顶高高的小气窗斜一小束到地板的仓库里。
仓库狭长,没有一盏照明的壁灯,除了那一小束阳光洒到处,其他地方都暗沉如地狱。
许松知道陆府有这么一个仓库,却一次也没进来看过。
他在陆府的声威仅次于陆四爷,已不必来这种见不到多少光明的地方。
这里也许只有最低贱的奴仆和最肮脏的老鼠才会光顾。
闸门生锈,地上积尘半指厚,显然久被封闭,无人打扫。
里面虽窄,却空。
他们都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目力很快适应了黑暗,能穿过那小束阳光看清整个仓库。
这里只有一张破败的太师椅,旧漆剥落,上面覆盖的灰尘也不少,正静放在那小束阳光斜照的位置,看来摇摇欲塌。
陆四爷漫步过去,不拂掉灰尘就从容不迫地坐下。
坐下的他立刻似摇身一变。
原本风烛残年的疲惫老人,在短促一瞬突然变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威风凛凛,英气逼人,就像骄傲的太子终于登上金光耀目的皇位。
他看上去年轻多了,似回归纵横捭阖的创业初期,回到策马驰骋刀头舔血的英雄时代。
此时的他在世间无论任何人看来,都有一种强烈到神奇的感染力,能感染世间无论任何人忘却一切地热泪盈眶、不顾一切地热血沸腾。
此时的他,就是一个打不倒的神。
他虽是坐着,但在许松感觉上却是昂首挺胸地站着迎向敌方千军万马。
而许松已自觉成了一只鹰爪下放弃挣扎的老鼠。
他不敢与改变深巨的陆四爷对视,怕将自己无耻肮脏的一面裸在地上,任其唾骂嘲笑。
他的心纠结成团,紧缩着,震颤着,像是随时会炸裂。
他死劲咬牙,恐惧又羞惭。
XXX
小气窗泻下来的阳光已逐渐暗淡,天地虽被隔绝在仓库外,时间的流逝却让人感觉非常真实。
光阴无情,陆四爷有情。
陆四爷是江南出名的狷介之士,行事合理而干脆,对某些犯错的人也总是网开一面。
一个品格高尚就像麟凤龟龙的老人,历来都比较看重刚直不阿的年轻人。
所以陆四爷选择了许松。
许松在很多人眼里是毒辣冷酷,若要他们评价,他们只会说这个人太直了,死心眼一根筋的那种直。
他对人生的态度,对下人的管理,对自己的慎独,都时时刻刻体现着刚直不阿的气质。
像他这种人,本是最不可能背叛的。
陆四爷实在无法理解也不忍相信他现在已经背叛了。
局面注定,难以挽回。
何况此事已注定了许多年,时光的腐蚀早就让一切选择不容更改。
现在,陆四爷不想要许松解释,也不想改变什么,只想终结。
他只想让许松明白,其背叛的是一个怎样的家。
这个家幅员辽阔,富可敌国。
这个家无论对家里的任何人都一视同仁。
这个家有丰厚的情感积淀。
他希望许松跟随自己走过一重重缤纷多彩的庭院,走进这仓库后能明白这些。
许松虽已背叛,但头脑应该仍和以前一样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