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期限已到。
明天一切事不管再痛苦都必须有个明确的结局。
要么继续活,要么果断死。
但丫头怎么办?
把丫头抱回木屋,看着她昏迷中仿佛完全无知的表情,他突然真希望她再也不醒来。
或许那个叫毒三娘的恶毒女人说得对,他应该杀了她。
事已至此,死亡对他们而言都可能是唯一的幸运。
他站在床前,久久凝注着她一片懵懂的脸,握剑的手几次紧了又松。
他严禁自己再去想死亡。
他不能再伤害丫头,当然更不能杀了丫头,绝不能私下为丫头做决定。
丫头的命应该由丫头去抉择。
就像他的命也应该由他去抉择一样,正因为想通这点,他才终于义无反顾地背叛四爷。
他咬牙转身,本想就在这里静等丫头醒来,可他已心乱如麻,顿失勇气。
他开门走过花径,又来到那条偏僻小巷。
被他杀的酒鬼尸体已不见,定是案发后官府派人移走。
但奇怪的是,地上半坛他和南宫血那夜喝剩的烈酒还在。
他拿起酒坛,也不顾脏,人嘴对坛嘴将剩酒一气喝干。
这点酒在平常绝不可能让他醉倒,现在却在他体内醉出了蓬勃的勇气。
他终于有勇气回到木屋直面丫头。
他恍惚觉得自己离开木屋来这里喝下半坛剩酒用了很长时间,长得足够丫头苏醒。
直面清醒的丫头,总比守在旁边等丫头醒来要直接简单些。
他现在的状态最怕的就是未知。
其实这世上谁不怕未知?
任何人的命运都是未知的,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恐惧。
XXX
花色艳丽,花香芳菲,花径幽寂。
一切依然,人心却已变了。
变得苍白而凄凉,变得不再亲切也不再真实,变得就像用匕首刺破的一幅朴素名画。
许松在逼狭曲折的花径上行走,缓慢艰苦地步伐,带着一种走向刑场的死囚般痴痴呆呆的心境。
他终于走上满布苔痕的石阶,面对木门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手足麻木,痴痴呆呆的心境转向矛盾沉重。
他畏缩了半天,总算是颤抖着伸出一只手准备叩门。
他叩门的动作出奇轻出奇慢,似生怕惊动了什么。
但他只叩出两下,正要艰难地叩出第三下,门已自开。
原来门一直虚掩着。
他才恍惚记得,自己放下昏迷的丫头再奔出木屋时根本没意识到关门。
丫头若醒来,能意识到又是他把她抱回木屋放上床,一定会和之前那样急迫不安地立刻将门闩得死紧。
现在门只是虚掩,难道意味着丫头还没醒?
他有点庆幸,心却莫名地狂跳,竟突然不敢往里迈步。
暂时的恐惧,再次被身不由己的勇气击碎。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轻轻迈步而入。
XXX
门内陌生如另一个无人问津的世界。
屋子比深夜陋巷更沉寂,比荒草没膝的山野更阴冷。
许松瞬间冷得浑身僵硬。
那些陈设物品都是熟悉的。
木桌,木凳,矮几,竹篮……还有那从半开窗前低垂而下的湘帘。
没有人,没有熟悉的那个人。
没有丫头。
少了丫头,屋子空得像傻瓜的心,静得如一捧黄土撒落的坟头。
屋外虽仍是千千万万各式各样的缤纷花朵,屋内却不见一枝花的影子,连插花的瓶子也没有一个。
既然一开门就能欣赏美艳的花景,一开窗就能嗅到浓淡相宜的花香,那又何必将花朵从茎上摘落,再费心地插到瓶子里?
所以丫头将木屋的门总是虚掩,窗总是半开。
可现在,花圃怀抱的木屋中却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主角。
丫头去哪儿了?
丫头自己醒来,自己离开?还是遭遇了新的不测?
很快他看见了答案。
一页皱巴巴的薄纸被许松从桌上颤巍巍地拿起。
许松拿着这张纸,读着上面的文字,整个人也似和陆四爷一样衰老将死了。
他的手颤巍巍,很快就拿不住,这张纸从手中滑落,像一片蝶翼。
薄纸落地,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但在他听来却震耳欲聋,足以让他瞬间崩溃。
他转身冲出去,不顾一切地狂奔,笔直地奔到花径正中。
他东张西望,立刻又拔足发疯般地东奔西跑,不停呼唤丫头,不愿相信丫头会真的就此抛下这个承载了太多亲情欢乐的地方,抛下他抛下慈和衰老的父亲,决然地一走了之。
他本是打算和她谈谈,激她远走,现在她却提前自动消失,让他如雷轰顶,心如刀绞。
他在花圃里奔跑寻找了很久,始终不肯出花圃半步。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不出花圃半步,他有了新的恐惧,也有了新的迷惑,新的痛苦。
他的寻找都是徒然,他已不能自如控制混乱的情绪,不能自如停下这一切白费力气的举动,这些几近愚蠢的动作就像一场醒不来的梦魇。
丫头想走的时候即使他就在这里也无法留住她的脚步。
他现在才明白,自己根本没勇气激她离开,自己根本接受不了她再度从生命中消失。
他这次还未得到,就注定要彻底失去。
他不甘心,又无力挽回。
不管怎么样,她都非走不可。
因为她的心已燃烧,只有走才能勉强使地平静下来。
因为他毕竟只是许大哥,毕竟不是张公子,死也不是。
XXX
——我走了。
——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走了。
马,不算好马,却冲劲十足。
丫头在马上,不停扬鞭,本就憔悴的脸在呼啸的风中冷如冰霜。
——我知道第一个看见这封信的人肯定是你,你还是执着地要向我道歉并示爱。
——其实我并非真的绝情,我早就不怪你了,你说得对,那夜若没有酒,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
——但这是天意,谁也改变不了。
——谁知道那夜会不会下雨?谁知道那夜我就那么渴望喝酒?谁知道我要去喝酒浇愁的地方也有你在喝酒?谁知道在人醉倒后将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这一切有谁知道?反正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何况在那种情形下,我也不想知道。那知道的就只是天和地了。
——所以我早已原谅你。
——那几次对你怒言相叱,也不过是我吃力装出来的。
——因为我实在忘不了张公子,我实在难以接受有什么突发的事无情地玷污了我与张公子的爱。
马道曲折漫长,丫头骑马奔驰了半夜,此时注目远方,已可看出生机勃勃的朝阳彩霞,夜,终于结束。
自从那夜后,丫头就本能似的厌惧夜色。
——关于张公子的种种,我一言难尽,反正这次我算是逃回来的,至于为什么而逃,我也一言难尽。
——逃回来的两三日,我才真正领教了逃避所带出的痛苦,如果再这样逃避下去,我只有崩溃,只有死。
——那夜发生那种事,我也应负责,若非我选择逃避,也不会愁闷得急于喝酒解脱,当然就碰不到你,不发生与你共醉的局面,之后的事……算了,不再提。
——我已无数次问自己,究竟要逃到几时?我已无数次被自己问的哑口无言。以前我是多么活泼的女孩,现在我却一天到晚的忧郁,我终于明白,是我的不智之选改变了自己,我已卑贱懦弱。
——直到今天醒来,我记得是你点我穴道致我昏迷,再把我抱回木屋,可我不再愤怒,不再仇恨。因为我突然领悟,逃避是大错特错,即使逃到天涯海角,我还是我,我要逃避的绝非别的人或事,而只是自己。
马不停蹄,马不累,依然冲劲十足。
跑得快的马不一定是好马,只有耐力经久不衰的的马才算是真正千古罕遇的宝驹。
人岂非也一样?
——现在我选择回头。
——我重新充满了一腔热情与勇气,去面对残酷现实。我要去寻找张公子,我自信我总有一天能找到。
——许大哥,其实我并非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有感觉的,但请你接受,求你一定要接受,我只怕你继续执迷。因为无论如何,我对你都只是一种单纯的兄妹情。
——我们不可能建立爱情。
——我已有了张公子,我实在放不下张公子,我不敢去爱另一个男人,不敢也不忍,我深知我这种状态爱的男人越多,伤的男人也越多,何况你是我的许大哥。
——许大哥,你必须明白我说的这些意思。你人不错,心地善良,又那么受我爹器重,将来一定前景不容小视。世间女子无数,也一定有比我更值得你去爱的。
——罢了,趁现在自己决心未动摇,我只能搁笔于此,尽快启程。
——你要保重,替我这个不孝女照顾我爹,我也许几个月就回家,也许……一生也回不来了。
——我叫你别对我执迷,我却仍对张公子执迷。
——再见,我的许大哥,不必挂念我,不必——
丫头冷漠表情不知何时已柔和地舒展开,两滴泪慢慢滑过苍白的脸颊,又立刻被迎面呼啸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心中一团悲伤仍如石块般重压着,恐怕再也摆不脱。
马蹄声碎,已奔在宽阔笔直早市喧杂的大街上。
而陆府,花圃,木屋,却真的逐渐远似天涯,远得恐怕再也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