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僻静的巷子里,那支残烛已燃尽,天却尚未破晓。
沉甸甸的黑暗压着南宫血渐显衰弱的身体,就像个疲倦太久终于能安心睡一觉的流浪汉。
许松听见他那与常人无异的鼾声,不禁温暖地失笑。
他们一生都在和无穷无尽的阴谋纠缠,但睡觉的时候也会显得平凡。
他领悟到原来平凡是这么温暖的状态。
南宫血醉入梦乡,他却无法睡着。
他喝的酒不比南宫血少,可那些酒只是让他头痛欲裂了一阵。
痛过之后他也未昏昏欲睡,反倒精神很好,眼射精光,将黑暗里的一事一物都看得清清楚楚。
任何事物的秘密都在他眼前纤毫毕现。
不管是平凡的,还是异常的,不管是美好的,还是丑陋的,不管是欣欣向荣的墙角野草,还是流落阴沟的枯枝石块。
他向酣然沉睡的南宫血凝注半晌,坚定地迈出脚步,很快走到巷尾,一拐弯,却险些被地上的一团东西绊倒。
他锐亮的目光立刻看清那是一具尸体,旁边还有一具,都是臭烘烘的,血气尚存中透着一丝酒气。
刚领悟平凡的他,神经本已平和,此刻突兀地目睹尸体,竟产生了强烈的惊吓。
他这辈子杀过人,当然没少见尸体,惊吓很快变成一如往常的警觉。
可很快警觉的心就松弛了,因为他发现这两具尸体正是半夜落荒逃命的两个酒鬼。
他已猜出是谁杀了他们。
他甚至已猜出那个人杀他们的理由。
“她们不会笑死,她们会长命百岁,但你们今天非死不可。”
那时候他激怒之下,只杀了一人,根本不在意跑掉的两个。
岂料南宫血却非常在意。
南宫血救人前已杀人,他杀那两个酒鬼难道只为了许松那句话?
或许他也厌恶欺负女人的男人。
他们相似的地方越来越多了。
XXX
将近黎明。
一段黑暗死寂的时间,月影西逝,星光藏进大片的云中。
许松在迷宫般的山林里轻车熟路地走向那片花圃,走向那间昏灯摇曳的木屋。
他却没有走多远,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柄锋利冰冷的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颈边。
他只要再擅动半步,说不定就会血溅当场。
他突然嗅到一种淡雅的芳香,如云如雾如星如月的芳香,令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芳香。
他的心沉了下去。
沉到底的心支离破碎。
他难以置信此时正持剑逼在他身后的人竟是丫头。
他真希望自己是醉意恍惚间判断错误,或者干脆是一场虚惊的幻觉。
但他知道那都是不可能。
他头已不痛,虽仍浑身酒气,却非常清醒。
他的判断仍如搜寻蜂蜜的熊一样精准。
他甚至精准地猜到此时身后的丫头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面无表情从来都是最可怕的表情。
就像没有招式的招式才是最可怕的招式。
他那夜在丫头心上刺出那么深的伤痕,丫头当然有充分的理由恨不得一剑将他杀了。
他们都是江湖儿女,都是有血性的。
他完全绝望,完全认命。
事已至此,再多的解释也徒劳。
他何苦浪费口舌。
但陆四爷的严峻面孔、冷肃命令如闪电霹雳般掠过脑海。
他陡然想到,他还不能死,他和丫头谁也不能死。
他要竭尽所能地补救,救丫头一命。
XXX
身后森然凝立的人,如他意料,正是面无表情的丫头。
丫头已嗅到他满身酒气,已因此勾起了对那夜的痛苦回忆。
她声音苦涩,充满憎恶:“你今天又喝了酒?”
许松闭眼,老实得就像一个晚归的丈夫规规矩矩地接受妻子的质问:“是。”
丫头冷笑:“你还有脸喝?”
“是,我已没脸喝。”
许松黯然,心如刀绞:“我已没脸做任何事,但也许我本就是一个脸皮比城墙更厚的人。”
丫头的笑容冻在生硬的肌肉里,恨恨地咬牙低叱:“你简直连人都不是,你只是一条狗,一条扒了皮的臭狗,你仗着酒什么丑事都做得出来。”
“不错,”许松眼睑颤抖,似有热泪要从紧阖的眼缝中挤出,他的语声却平静诚恳如性情柔和看淡世事的慈祥老人:“但你想过吗,一切都该是酒的错,如果那夜我没有醉,一切可能就不会发生。”
丫头仍咬牙切齿:“难道你一点责任也不负?你不仅还有脸喝酒,而且还有脸狡辩。”
许松痛苦地深吸一口气,只觉此时胸膛堵得慌,仿佛整个人随时会炸裂:“我当然要负责任,你既这么恨我,就杀了我,我绝无怨言。我希望你能用我的血来治愈我在你心中造成的伤痛。但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为了那夜的事,为了一个醉鬼身不由己的行为,你就真的那么狠心想杀我?”
身后一阵出奇的静,静得如冰山一般寒冷,静得让他不禁错觉丫头已远去消失。
但同时他又能更清楚地感到丫头存在,因为颈边的剑锋没有减退它固有的光芒和杀意。
不知这样究竟过了多久,丫头冷酷的语声再次刺痛许松的心。
丫头这次只说了很简单的一句话,一句很古怪的请求:“拔你的剑。”
许松怔住,似被人当头一击,瞬间头晕目眩。
“拔剑?拔我的剑?你要我拔我的剑?”
“是。”
丫头阴沉而严肃,决绝得令人生畏:“我要你拔你的剑,你的剑还在,你能不能把它拔出来?”
“剑不轻出,你也是江湖儿女,这种事你应该懂。”
丫头冷冷道:“我懂,所以我才用了一天一夜的思考,下了这辈子最惨痛的决心,在今天请你拔剑。”
许松欲回头却不敢回头,只是迷惑地说:“为什么?我不愿意和你拔剑相向,我们不可以那样。”
“可以。”丫头不仅冷肃,而且郑重:“因为我用的也是剑,因为我现在已对你拔剑。”
“你用你的剑,你拔你的剑,和我的剑有什么关系?你就算一剑杀了我也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
丫头的声音狞恶得就像一条正择人而食的鳄鱼,谁也想不到这种可怕的声音会从一个娇美可爱的女人嘴里发出:“我要和你决斗,我不占你任何便宜,我知道近年你的武功着实精进不少,但我想我的武功也不弱。”
许松头皮发炸,愕然失声:“决斗?”
“你听得没错,”丫头道:“我的的确确是在说决斗。”
“这怎么可能?”许松叫道:“我怎么可能和你决斗?我怎么可能像对男人一样和一个女人决斗?你知道决斗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件不容更改的事。”丫头突然特别平静:“决斗中,必须各方倾注全力,决斗后,也必须有死亡。要么一生一死,要么同归于尽。”
许松痛苦得就像一只困在陷阱里吃力挣扎的老虎,声音充满明知无用却仍要一门心思去挽救的强烈无奈:“但你知不知道,逼着我和你决斗,是一场灾难,是你爹无法容忍的。”
“少提我爹,我不回去,就是想我们之间自己解决,何况你那夜对我做那事时怎么没想起我爹?”
丫头淡淡地讥诮一笑:“难道你觉得女人没资格和你们这些自负的臭男人决斗?”
“你爹也是男人……”
丫头疯狂地吼道:“他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许松语塞,他的确不该那么说,的确不该继续刺激丫头,的确不该在这时候和丫头抬杠,可他又能说什么,他只能重复说:“我不和你决斗,无论哪种情况下,我都不和你决斗。”
丫头的声音和剑同时发抖:“你必须,你非做不可。”
“我不忍让你死在我剑下,我也不能就这么让你杀了我。”
丫头大笑:“你刚才还要我杀你,怎地现在就怕死了?”
“我不是怕死。”
许松鼓起勇气,终于说出实话:“我只是昨天答应过你父亲,三日之内必须把你安全带走,我不能对你父亲食言,因为他对我从来都很负责,我也要对他交托的一切事负责。”
丫头怔住:“什么三日之内?什么意思?我爹出事了?”
许松咬牙,竭力控制自己:“我也不知道,可你爹不会随随便便……”
突然肩头的剑一松,锵啷一声掉了下去,掉在崎岖潮冷的山径上,丫头无心拾起,冲动地往山下奔去。
许松转身,用力拉住她。
“我要回家找我爹,你放开手。”
“你爹不希望你回去。”
“如果我爹出事了,我就必须待在他身边。”
“你不能回去,你爹对我下了那个死命令,就是在表示绝不想你现在回去。”
“我非回去不可,你放开手。”
许松紧紧地握住她手腕,她另一只空手猛地抬起要打他耳光。
他闪电般用他另一只空手点了她身上几处穴道,包括睡穴,眼看她瞬间闭眼瘫软下去。
他把她身体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并没有立刻抱回花圃间的那个木屋,因为他警惕到附近又有人来了。
他凝注着她,轻声道:“我一定会让你安全地离开,现在的陆府已经不是你的家,而是即将血雨腥风的地狱。”
XXX
时间,仿佛已停止。
东方天幕渐次挤出几丝灿赤的朝阳,远山清风吹来,也夹带着草叶的鲜气与阳光的暖意。
四周黑暗开始慢慢由浓转淡,慢慢薄如蝉翼。
浓黑褪成淡灰,再成淡蓝,终成净白。
死气沉沉的天地已是朝气蓬勃。
等阳光毫不吝惜毫不质疑地穿透层云,重新普照山川市镇,自然的万千风物就会灿如锦绣,催人进取。
时间从指缝中无情流逝。
停止的一瞬,只是在纵容痴情人杂沓的心思。
许松如同其他人,明知时间飞逝,却硬要表现得麻木不仁,无动于衷。
时间本就是不论付诸多巨大而惨痛的代价都永远无法让其真正停止。
人们总有渴望拴住时间脚步的情况。
但时间岂非正是治愈心伤的一剂良药?
时间若不往前走,像许松这样精神伤痕累累的人恐怕只能一生困在情感阴霾里,难以触摸真实的光明。
许松面寒且僵,仍动也不动地站着。
乳白的晨雾柔软缥缈,静谧祥和地弥漫在茂密幽深的林间。
许松在薄如丝绸虚如梦痕的雾气中茕茕孑立,显得极度潦倒而空洞,这一刻浩然宇宙独他是绝对静止,也是绝对枯败。
流散不休的雾气很快让山林白茫茫,难辨方向,突然一团朦胧光晕在雾气深处幽幽亮起。
一个身笼轻纱长发披肩肤色却黝黑的绝色佳人似不经意地漫步走来,走到呆立如石的许松身边。
她一只手提着一盏精美的小灯笼,六角灯体,薄得几乎透明的丝罩上竟工笔细腻的绘着山水花木鸟雀,都是栩栩如生,而流苏飘拂,更增优雅。
她另一只手却撑着一柄小巧玲珑的纸伞,也不知是想遮住愈渐强烈的晨光而努力留住夜的最后一丝神秘,还是突地想重温某年某月某日的雨巷幽情。
她站在许松身边,风姿绰约,恬静安然,正是那天轻卧暖床、有资格厉声喝止剑拔弩张将要翻脸动武的血肉双煞、专程来为夫雪仇的黑肤美人。
看得出她对许松很熟悉,一种深入灵魂的熟悉,就像妻子和丈夫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由自主产生的一种亲切而毫无顾忌的熟悉。
难道她和许松也有不可捉摸的特殊关系?
XXX
许松木立当场,久久出神。
她走来陪他一起出神,呆看着林外逐渐鲜明的花圃。
他没开口,她也没开口。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实近似远的花圃,她老老实实绝无怨言地陪他看着,他看多久,她就陪着看多久。
直到天色终于亮得刺眼,朝阳洒遍大地,远处隐约热闹起来,犬吠鸡鸣人声织成一张巨网,彻底笼罩了沉梦初醒的古城内外。
直到这时,她才开口。
她声音平淡朴实,没有丝毫多余刻意的修饰,和那天截然不同,就像一个忠贞贤惠的乡野山妻在对准备出门讨口粮的丈夫诚挚关切地叮嘱。
她柔声说:“你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
她目光明澈,撑伞的手纤弱却稳定:“你不该在喝酒后来这里,你该时刻记着你的目标。”
说这句话时,她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旁边地上昏迷的丫头一眼。
许松并未因她的柔软而融化出丈夫般的亲切,只是充满无法解释的嘲讽,仍不看她,冷漠地问:“目标?”
“你莫非已忘了?你总是提醒我们不要忘记,难道你自己却早就忘了?”
“我当然没有忘,死也不能忘。”
许松捏紧双拳,目光灼如烈火,咬牙恨声道:“你不用追问我到底记没记住、忘没忘,因为我已向天发誓,一定要每时每刻牢记自己该干什么。”
她听着,一字不漏地听着,听得非常仔细而认真。
她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满意的笑。
“好,很好。”
她微笑看着许松,目中毫不掩饰地展示欲望,一种足以腐烂灵魂的特殊欲望:“所以你就该尽快断绝和丫头的一切关系。”
“可令我深感失望的是,”她眼神突地锋锐如刀,一柄血淋淋杀人无算的刀,又突地怨毒如蛇,一条冷酷嫉妒的母蛇:“你这次回来,竟还是忘不了这丫头,再这样执迷不悟,你几年辛苦必将付之东流。你要三思。”
许松痛苦地在一个无形的泥潭里挣扎:“我用不着三思,我……我知道,但我更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忘记丫头,我爱她,几乎从几岁开始就在爱她。我对她的爱深不见底,我……我实在不懂该怎样忘了她,你教我!”
女人表面平静,内心已怒涛翻滚。
她自然教不会许松怎样去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忘了丫头,因为她自己也总是有太多人和事忘不了,她这辈子就是这样毁了的。
她只有面对,强迫自己一定要尽全力毁了那些将毁了她的每个人每件事。
她深知许松对丫头的爱是从童年就根深蒂固的,是根本无法割舍的。
她嫉妒这种爱,憎恶这种爱,恨这种爱。
她冷冷地说:“我可以教你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你想听么?”
许松也冷冷地:“愿闻其详。”
“其实办法很简单,只要头脑正常的人都该轻易想到。”
她诡笑着问许松:“你真的想不到?”
“别在我面前卖关子。”许松厌烦地目射寒芒:“你说我就听,你不说我也不会勉强。”
她无感于许松脸色眼神的变化,嫣然道:“我知道你还是急着想听的,你想要的,我岂非从未拒绝过?”
许松闭上嘴,板着脸。
她深知有些话放久了会变质,一变质就不好玩。
她不再故意挑逗许松的脾气,笑容绚烂,就像后宫三千佳丽中争得王宠的妃子:“你难道没想过,若杀了她,你就不必为情所苦,难以抉择?”
许松脸上震悚变色,灼灼的怒目瞪着她:“你要我杀了她?”
女人仍平静得像在说一句流传已久深入人心再平常不过的俗话,微笑解释:“你若铁下心肠来杀了她,这里的一切岂非早就归你掌握?”
“你错了。”许松强压怒火,又将目光转向花圃:“你太自以为是,你根本不了解我,更不了解陆氏,尤其是丫头。”
女人笑意不减,声色不动。
她仿佛已习惯在许松面前微笑,这仿佛是她目前最享受的一件事:“我错了?你能否让我错得明白一点,我向来是个知错必改的好女人。”
她眸中情思更深:“你说我不了解你,可我知道你绝对真的了解我,不然你怎会时时刻刻都攥住我的每个弱点,让我情不自禁地对你服服帖帖?”
她突然展露的暧昧并未打动许松,这个难以征服的男人声音仍冰冷:“你错只错在一句话。”
“一句话?哪句话?什么时候说的话?”
“刚才说的话。”许松脸上掠过一种奇怪的表情,就像往事的浮光掠影:“你不该说我若杀了丫头,这里的一切就归我掌握。”
“哦,是这一句错了。”女人叹如幽兰:“这句话怎么错了?是小错?还是大错特错?”
“大错特错。”许松毫不客气地说:“因为你不是我,你以为对我已了如指掌,其实从未对我的忧虑痛苦有丝毫的感同身受。”
说这话的过程中,他的表情已复杂混乱地变化了很多种:“你真正了解我的话,就知道我这辈子最想得到的只是丫头,不是权力、地位、财富,只是丫头。”
他冷笑苦笑,看了女人一眼,瞳孔深处隐藏的情感突然喷涌而出,似要以此来击溃这个自私怨毒的女魔。
但那些情感立刻化无,代之是说不出道不明的一片无可奈何。
他笑得破碎,碎成懦弱、寂寞、凄凉。
笑得就像张公子跪在家族的尸山血海间一样绝望,一样深刻又没有重量,一样虚无又极度真实,一样简单又难以捉摸。
女人被他来势突兀的笑震住了。
多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从一个人的笑容中看出哭泣的悲惨。
她内心仿佛也被尖针刺痛。
她本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的人,有沉淀多年的阴霾,有结痂未久的伤口。
在自己丈夫冰凉僵硬的尸体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艰苦途程终于送到她眼前时,在面对与自己朝夕恩爱的男人注定真的只有两世隔绝的残酷事实时,也和世上每个水做的女人在死亡与灾祸都已成定局时都会哭一样,忍不住嚎啕大哭,流了太多泪。
何况那时她还是孩子,虽然很多方面比同龄早熟,但在灾祸面前毕竟是孩子。
所以现在,看着许松残败的笑容,她沉默。
她不能开口,不能有任何表情和反应,心里已随他一起血泪纵横。
许松很快接着道:“一个人连最爱都失去,就再也不能发自肺腑地喜悦振奋。”
他黯然,冷笑:“我若毁灭了自己的一生最爱,纵使整个皇宫送给我,将天下宝物尽我支配,又有何意义?我绝不会和你一样问心无愧。”
“但你仍必须听我的。”女人强忍内心痛苦,面如寒霜,沉声道:“何况丫头已在恨你,与其死守着永远得不到的,还不如努力去注视能得到的。”
许松冷笑转苦笑:“万一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也得不到呢?”
“你对自己没信心?对我没信心?”
“我只是终于明白,这样卑鄙地去得到,即使成功了也是痛苦。”
“这世界就是从古至今无休无止的尔虞我诈,你若不多些心机,运筹帷幄,想要出头实在难如登天。”
女人正色道:“我们之所以能毫无芥蒂地合作,是因为我们都是孤儿,我们被抛弃,寄人篱下,陆氏对你再好,终究是施舍。我只提醒你一点,几月前就背叛陆氏的你,早已没回头路可走。你注定非去用这些卑鄙手段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许松的脸惨白,部分肌肉在明显抽搐。
女人目不转睛地凝视他,声音又变柔和:“你还记得几月前我曾对你说过的一句话?”
“我记得。”
许松的声音没有一丝情感,冷得令人战栗:“你说你将五毒王子的遗物《千魂手札》交给我,叫我日夜不停地修研此书,意在将我培养成第二个五毒王子。”
“不错,”女人嫣然:“有时辛苦周密的计划,成败只决定于一念之间,我曾对你说过另一句话——成大事者,切不可久困儿女情长。”
“这两句话我都记得,我也深受影响,有所顿悟。”许松的手捏得骨节凸起,皮肤沁出汗水,显然在吃力控制着内心痛苦的挣扎:“但我现在明白,人生一世,有太多事身不由己,不是随随便便说两句话就能改变的。无论如何,我绝不杀丫头。”
女人笑道:“你真傻,我是教你一个办法,又没命令你非执行不可。”
许松绷住的脸又舒展开,急声道:“那我……”
“只要你忘记她就行了。”女人目中闪过一抹诡异的光,像嫉妒像恐惧,那抹光转瞬即逝,带着她不为人知的柔情跌入内心的万丈深渊:“我只要你忘记她就行了。”
许松似一个玩偶,空洞地立在那里,乳白晨雾却仍在林间静悄悄地漂浮流动。
花圃千艳争媚,最是大好春光,已有群蝶在丛中扑扇着翅翼。
他目力有限,但蝶舞的美妙韵味毫不保留地顺他视线传到他脑海,令他突然浮想联翩,几分痴醉。
那里很久一段时间是他的极乐之境,而现在、将来,他却无法再度亲切地穿游其间回味花香。
一个人得到的同时,本就也在失去。
张公子不在,丫头总会兴高采烈地带他去那里玩,始终不提千千万万朵花竟是张公子和她精心栽培的。
他也从不为那片突然出现的美丽花圃而困惑。
因为只要有丫头就足够了。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从未真的得到,他这些年来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更有价值。
人在取舍之间,难免犯糊涂。
女人说得对,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理由什么希望可以回头?
他犯的糊涂实在已够多,多得根本无力回天。
现在双足仍稳稳地踏在这里,他的人却已似身在另一个世界。
他突然特别平静地说:“我还想做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女人没有吃惊,也是特别平静:“最后一件什么事?”
许松遥注花圃中央的木屋,缓而坚定地说:“我想带丫头回那间木屋,等她醒来,再和她谈几句。”
“她还会愿意?”
“不管她愿不愿意,我有些话都非说不可。”
“她既已恨你入骨,你也必须忘记她,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
“我只想激她走,走得越远越好。”
“你是不想让她知道是你毁了她的家?”
“是。”
女人看着他,过了很久,才一字字沉重地说“但迟早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是。”
“到时你怎么办?”
“那是以后的事,”许松木无表情,眺望远方泛红的天际,也一字字沉重地说:“只要现在她不知道就行。现在她知道了也没用,对谁都没用。”
“的确。”女人深叹:“她不知道,至少不必更痛苦。”
XXX
许松走了,走得既迟疑也仓促。
女人凝眸于他渐走渐远的背影,目光忽然难以理解的奇怪,脸上的笑不剩一丝痕迹,表情越加复杂。
她是个美人。
这些年来看过她一眼的男人,都会不约而同大赞她的美,甚至在她美色中沉溺至死。
昔有宋玉执笔写出一位旷世绝色的佳人:东家之子。
东家之子,增一分嫌长,减一分嫌短。
着粉太白,施朱太赤。
眉如翠羽,肌如白露,腰如束素,齿如含贝。
不仅美到此般意境,而且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她除了肤色不白,其余任何方面都与这东家之子不遑多让。
她更具独特风韵,但活得并不高贵,也不骄奢,并不开心,也不幸福。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孤独痛苦的女人。
因为她第一次爱上一个男人,就算当初对五毒王子她也没这么刻骨铭心地爱过。
她爱许松,爱得痴狂,爱得畏缩而不敢向他倾述。
她知道,许松始终深爱另一个女人,另一个无论身材相貌都远不及她的女人。
正因为许松爱着一个什么都不如她的女人,她才对许松爱得越来越迷。
她也知道,除了胜过丫头的外形,自己没有什么资本足以拿来征服许松的心。
许松和当年的五毒王子一样,都是非凡的男人,他们无视女人的美丑,只关心灵魂的真实感触。
许松爱丫头,是放不下两小无猜的美好记忆。
许松只把没有过多记忆交集的她视作美色的毒蛇,每次两人见面他都会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
在许松心中,她代表的是操纵、怨毒、卑鄙、胁迫。
许松连恨她都恨不过来,又怎有希望爱她?
看着许松远去的背影,看着花开正盛的那片花圃,她近乎绝望地沉默了。
她突然很想像泼妇一样大哭大闹。
可她强忍冲动,因为身后出现了另一个男人。
她仍显得特别平静,并不回头,对于这个男人她无须正视。
这个男人一生都该在她脚下臣服。
她把世上男人分为四种:陆四爷那种必杀的仇人,值得利用的某种好色之徒,许松和五毒王子那种可以深爱的非凡男子,南宫血就是第四种。
——奴才。
昨夜喝酒的人不止许松一个,南宫血本是遵她密令前去陪许松喝酒的。
她想让南宫血替她看看许松到底多爱丫头,是否会被丫头打击得急欲求死。
她也想让南宫血替她试试许松的心是否还有信任别人的余地。
他若信任南宫血,肯与其酒后吐真言,那她对他的爱就不至于彻底没机会。
南宫血的声音平和而稳定,显然宿醉已初醒。
南宫血的酒量不太好也不太差,别人以为他在喝血的时候,他的手其实握着的是满壶烈酒。
他在人前的时候,总会先把周围布满血腥,所以就算他酒气熏天,别人也不易嗅出。
昨夜他只是在许松面前假醉而已。
对酒富有经验的人,装醉的本领当然也很强。
“看来他还是去了。”南宫血叹道:“他还是抱着那个女人回去了,还是无法忘记她。”
“他说过,这是最后一次。”
“你就这样答应让他去?”
“是的。”女人淡然道:“我只有答应他。”
“为什么?”
女人双眸深邃得有些空洞:“因为我知道,只有这件事,是我无论怎样都阻止不了的。”
南宫血表情一凛:“可这件事后,他或许就会不肯再回来。”
“你放心。”女人眸中闪出刀锋般的光芒:“他不会的。”
“夫人这么肯定?”
女人冷笑:“他的把柄被我牢牢抓在手心,事已至此,除了去死,你认为他还有回头路?”
南宫血迟疑道:“但昨夜他就在寻死。”
“一个人寻死失败,至少会冷静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对我们的计划已足够了。”
南宫血听着,过了半晌才恭声道:“夫人英明。”
女人不语,脸色突变憔悴,连撑伞的手也似在微微颤抖。
她抓牢了许松的把柄对计划是好事,对她的爱却有极大的弊端。
但她又不得不继续抓牢,因为稍一松弛,许松这个人就可能真的再不回来。
一个男人不回头,她就彻底没了与其发展爱情的机会。
为了最终扭转许松的心,她必须不择手段。
当年的五毒王子只教会她这四个字: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地去恨,不择手段地去爱。
恨得万劫不复,爱得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