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如丝的闪光掠过黑夜,破风扫来,正中剑锋。
直逼咽喉的剑锋受力轻颤,竟生生从许松手心弹了出去,弹出足有丈许远。
许松惊住。
又听两声咣当脆响,心里更是疑惑,莫非自己的一柄青钢古剑已被断成两截?
什么东西能这般轻易地截钢断铁?要知他那柄剑得自著名铸剑师的完美工艺,本该是绝对的坚不可摧。
不容分说,不再迟钝,他立刻睁眼四顾,锐利的目光猛地冻结在某处,面露骇异之色。
他极少骇异,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么悲痛的感情失利后,他槁木死灰的心境已难翻起太强烈的波澜。
现在他却比看见地上长出牛皮癣来更骇异。
地上没有令人恶心厌烦的牛皮癣,地上的每块石板都干净如洗。
他只是在地上看见了两种兵器而已。
一种就是他的那柄剑,完好无损,剑锋依旧雪亮。
一种是一柄刀,一柄斜躺在剑左侧地上的刀。
一柄短刀,约莫仅有两尺长短。
但见刀锋圆润却显得比他那柄剑的锋刃更利,青光闪闪,忽而柔和,忽而灼眼,刀柄末端缀有玉环,环上系着一片缥缈如月又猩红如血的绸缎,虽非质量上乘,在微风轻拂间红云飘动,竟也宛似自由飞舞的凤尾。
赫然正是一柄小巧精致的飞刀,千古失传一现封喉的飞刀。
谁的飞刀?
谁能驾驭这承载太多神话的飞刀?
天上地下从古至今只有一个人能。
这个人偏偏就是吃血度日双手透明半脸白骨的南宫血。
XXX
许松很快看见了南宫血,并没有被南宫血的容貌吓到。
他刚才骇异,全是在想不到世上真有这样一柄飞刀,昔日铸剑师剑成出炉时曾给他提过这柄飞刀的各种传说,令他心胆俱寒又不免心生向往。
他实在想不到当今武林使用这柄飞刀的竟是这种怪人。
他冷淡地凝注着南宫血的脸。
他之所以不对南宫血的脸产生丝毫惧色,还有个非常隐秘的原因:他早已与其熟识。
南宫血先开口:“无论任何情况下,男人都不该选择轻生。”
他也冷淡地凝注着许松,缓缓道:“男人必须有男人的样子,男人的样子绝不会是懦夫。”
许松道:“你不是男人的样子,你是鬼样子,你也不像那种没事就喜欢管别人闲事的鬼。”
“的确不像,根本不像。”南宫血讥诮地微笑:“但别人做的并非闲事,而是十足的蠢事时,我就很喜欢去管一管了。”
“我做的是蠢事?”
南宫血笑意更浓,讥诮之意也更浓:“一个富有辉煌前景的年轻生命,无论是因什么想去自尽,都可算是一件比猪拱屎还蠢的事。”
“而且你是男人。”
他表情竟突转亲切,再次特别的强调这一点,那份温暖如春的亲切简直彻底美化了他半边白骨脸:“你已成功了这么多年,不能只满足于活这么多年,还有更值得别人羡慕的辉煌即将在你身边降临,何况我深知你并不懦弱愚蠢,你只是暂时的为情所困。”
许松沉默,木然沉默。
木然的脸逐渐变得生动。
他终于想通了。
原来自己刚才做的确实不是闲事,而是十足的蠢事,一旦做下必将永无回头的蠢事。
原来自己也有做蠢事的时候,虽然未遂,却毕竟做了一半。
可他立刻又想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七情六欲,是人都有。
他是人。
他这些天始终困在爱情的矛盾中,此时却已一点也不矛盾。
他清醒坦然,就像自己的镜子。
他只问南宫血:“你不让我死,让不让我喝酒?”
南宫血爽快道:“让,必须让。”
许松笑了,一种真实得没有重量的笑:“你可否请我喝酒?”
南宫血更爽快:“我搅了你的蠢事,自然应由我请。”
他大笑:“像你这种男人,就是让我请上一百回,我也值。”
许松不笑了。
他和某些人一样,深受感动时总会怎么也笑不出。
但他也绝不哭。
他异常平静。
他只想不到一个外表如此可怖的人,竟有如此催人感动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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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痛苦人愁苦,杯中酒自然也苦。
苦酒并不好入喉,却总比任何甜酒更易醉人。
许松已醉了,泥一般烂醉。
至少他记忆中另一半自己已毋庸置疑地醉了。
醉如那夜的点点滴滴,醉如情人眉间轻缀的相思泪。
他素来不该是个多愁善感寡言少语的人,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面前,他的话反而出奇的少。
南宫血对他却已不算是陌生人。
在南宫血的飞刀击落他的利剑时,他们产生了一种浓厚的惺惺相惜之情。
现在酌酒共醉,这种情感更浓更厚。
他们成了朋友,不仅可以共醉也可以共生死的挚友。
南宫血残废诡异,这似鬼的人也许比谁都急需一个温暖心扉的朋友。
司徒肉对他却不能算一个真正的朋友。
他和司徒肉共享一个震悚江湖的名号,但只是在同一屋檐下共谋生计的搭档而已。
实际上,他们一起搭档做的事,至今不超过五件。
若非夫人强令,他更喜欢独行。
已是五更,天色将明,酒依然很多,席间话语依然很多。
酒逢知己千杯少,岂非正是这种氛围?
“你叫南宫血?”
许松乜斜着一双迷蒙醉眼,指着似醉非醉的南宫血,笑道:“你就是那个一生吃血的怪物?”
“我是南宫血,我是怪物,但我不是一生吃血。”
南宫血的左脸在氤氲光雾中就像一张越来越虚幻的狰狞面具,他用透明的手也向自己白森森的额骨指着:“我只不过偶尔吃几滴鸡血鸭血装样子,从不真的吃人血。我只不过是为了吓唬那些自视清高的伪君子,我甚至一看见血的红色就恶心。”
许松又问:“你这脸这手总是真的吧?”
他问得毫不避忌,不是因酒醉,即使现在绝对清醒也会这么直白,因为他们已是不必隐讳任何事的好朋友。
能做到这一点的朋友世上稀少。
南宫血黯然苦笑:“当年五毒王子收我入门为徒,决心授我一套诡谲的使毒手法。一个人要练成那套手法,必须牺牲半个肉身。他生生剥去我的右脸,除尽我的血肉,将我投入一锅沸腾的药水里熬煮。”
“但你还活着。”
“我身上被他涂了一层远方掘来的石粉,具有避烫的功效。所以我还活着,我变成了一个活着的怪物。”
他猛地灌下一口酒。
许松深知酒已够苦,不能再苦。
他不想再让苦涩酒水无情地灼烧每个人伤痕累累的心。
他转移话题:“酒不好。”
“不好?”
“人喝了酒,总控制不住地去做蠢事。”
南宫血道:“所以酒真的不好,不好极了。”
许松正色:“酒虽能消愁,但人若醉醒就只有愁更愁。”
南宫血开怀大笑,将一双透明的手在桌上拍得震天响:“所以酒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都是寂寞的人,人越寂寞,越容易依赖酒,越容易喝醉。
许松注视南宫血,目中竟装满同情,一种朋友之间绝不该有的情。
没有人愿意被朋友同情,每个人的自尊心都在朋友面前最重。
可许松现在已难以遏制这种突兀的同情。
面容恐怖的南宫血在醉倒后不再令人畏惧厌恶,而是显得那么无助痛苦。
像他这种人要在世上好好的活下去,本就需要常人无法想象和理解的忍耐力,以及深入骨髓的勇气。
他这种人的一生注定悲剧。
但他比很多正常人更善于放下,善于苦中作乐,甚至善于拯救。
今晚他就拯救了一个大好青年。
许松忽地又问:“酒不好,我们却为什么还在喝酒?”
南宫血钉子一样看着许松,木头一样看着许松。
他一双醉眼也是朦胧的,朦胧的苦涩,朦胧的悲叹,苦涩与悲叹间似还有一丝半缕的相思。
原来他也在为情所困。
一个无情的人当然不会这样喝酒。
他神色恍惚,声音嘶哑,充满讥嘲地笑道:“因为我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未说完,人已瘫软在桌上,闭着眼睛忽而痛哭,忽而呆子般吃吃地呢喃。
人们只见过他可怕的一面,怎能想到他另一面竟是这么值得唏嘘?
许松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不禁湿润,叹道:“是的,我们都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突然南宫血伸出手摇摇晃晃地指着他,含混不清地说:“好男儿,志长远,莫悲怆,独自伤……三日后……三日后,你只需再等三日……”
许松浑身一震,眼睛亮如星辰。
三日,三日,不长,不短。
只需再等三日,是的,再等三日,三日。
他注目将晓的天色,明月未沉,繁星未灭,他似又回到振奋欢乐的从前。
他蓦地朗声咏哦:“好男儿,志长远,莫悲怆,独自伤……独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