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
只有一柄沉默精铸的青钢剑。
三尺剑锋,雪一般皎洁而明亮,它的往事早已融化,化成它永恒不黯的光芒。
剑在,人呢?
就算咽下的是最后一口比黄金更珍贵比登天更难的气,人也誓愿与剑同在。
剑在鞘中,将出未出。
剑的锋芒虽没有显露,可是别人已能深刻真实地感受到一种接近死亡的寒冷。
那是剑气的寒冷,摄人心魂。
剑未死亡,因为剑仍被紧紧握在他手里,充满力量杀机。
手背上已凸起盘蛇般的青筋以及森白的骨节,他显然握得很用力,一种吃力的用力。
他浑身上下几乎每块血肉都和剑同样充满力量杀机。
他的面前,只有一杯残冷的酒。
烈酒。
烈如火,冷如冰。
也酸如泪。
酸的泪结成冷的冰,再被烈的火熊熊燃烧,却怎么也烧不尽,迫使一个已憎恶酒的男人又不得不端起酒杯。
或许只有醉乡是男人最后的故乡。
他的心在烈酒里燃烧,多么希望能就此烧成灰烬。
每逢他的剑刺入奴才的胸口时,他的心就会变得像喝了几十杯烈酒一样。
他已不知藐视过杀死过多少奴才,却忘了自己也只是个寄人篱下任人斥责受人牵制的奴才。
直到现在,烈酒灼痛了心脏,他才勉强记起。
他笑了,苦笑,如秋风落叶般凄然的苦笑。
一个奴才在知道自己终于也不过是一个奴才时,当然只有苦笑。
苦笑总比痛哭好,总比直接发疯好。
他笑着一杯满一杯尽,笑着一杯加上一杯,杯杯痛快。
一种流泪流血的痛快,既痛苦又畅快,既矛盾又明白。
他急欲杀死一个人,一个分外眼红夺走他一切的人。
这个仇人会是谁?
是张公子?
是忧郁悲伤单薄瘦削的张公子?
除了他还有谁?
杯中酒已残剩无几,许松眼中泪却越来越多,多得足以一次性冲垮一个人最坚强冷硬的意志。
他的头很重,重得就像塞了十七八块铅。
他的头很空,空得就像与世隔绝,什么痛苦都已烟散。
他的心中一片难以表述的酸楚与茫然。
他记忆深处的丫头形象早就似被铁锤重击的冰面般支离破碎。
他本已在为记不清丫头甜美而秀巧的眉目而庆幸。
但酒意最浓时,他想得最多最深的,却还是丫头。
丫头对他说的那些话,让他脑海波涛汹涌。
那些话讥讽怨恨,很是尖刻,同时历历在目的竟是那个罪恶疯狂的雨夜里丫头被他侵犯得大半裸露的肉体。
话音炸响,影象清晰。
他又剧烈的头疼反胃,在混乱不堪的思绪中难以自拔。
好冷的语调,好狠的叱骂,好毒的眼神,像一只只蚂蚁咬噬着他仅存的自尊与感情。
他仰头,瞪视苍穹,却只见一片黑暗。
冷哼一声,苦笑一声,他现在是受伤的气若游丝的野兽。
他咬紧牙,幻想自己咬住了仇人咽喉,紧得让自己和仇人都无法呼吸。
他握剑柄的那只手里已满是汗水。
长巷幽静,孤灯独明,摇曳恍惚的烛光下,突然迎面走来三个面红耳热的醉鬼,脚步如烛光晃来晃去,边走边相互戏谑:“臭鸡蛋,你身上怎么一股臭鸡蛋的味道?莫非你那老母鸡和你大战时,屁股不小心漏气了?”
遭戏谑的那人小眼睛立刻挤成细缝,笑容更烂,涩着嗓子眼道:“瞎说什么老母鸡,我今晚换床了,是色名远扬的小翠。”
前者腻声道:“想不到你小子也有本事捉住这只画眉鸟,真他娘的够骚,胶在身上,叽叽喳喳个没完,想推都推不脱。”
那人道:“你今晚呢?还是找的小月?小翠那婆娘你先品尝过,小月这婆娘我也先品尝过,更不得了,腿一动起来,我都快找不到北了。”
第三人忍不住也要说,却突然被劈面砸来的一拳重重地打跌出去。
他哇哇乱叫,痛得怎么也爬不起来,慌乱地用手朝脸上抹了一把,摊开手掌放到眼前一瞧,立刻活见鬼似的惊声惨呼:“血……他娘的……是血……”
话音未落,又听到两声重响,他那两个同伴也被劈面打翻,嘴鼻蹿血。
这三拳来得实在猝不及防,非常莫名其妙。
三个刚到秦楼楚馆喝过花酒吃过胭脂的得意汉子,在结伴回府的路上,嘻嘻哈哈地咂摸着床笫间缠绵激情的春色,竟突遭恶拳的重击。
这种事怎会发生的?
这条巷子他们来来去去也不知走了多少次,一直连只耗子都不见,今天却赫然有一张桌一支烛一壶酒一只早已喝干的瓷杯一个眼睛无神形象委顿的男人一柄尚在鞘中沉默的利剑。
因为平白多出这些来,所以现在碰巧发生了这种事。
真是够碰巧的。
居然有人敢碰巧来惹他们这三位大爷。
他们很快忍痛发现,这男人也已酕醄,当醉鬼遇见醉鬼时,一般都会鬼使神差地至少发生两件事:
一件事是打声招呼大家志同道合坐在一起继续喝酒,最后交成露水朋友。
一件事是相见如仇不问青红皂白就大打出手。
在酒鬼的经验中,当然是第二件事比较常见。
尤其是酒鬼的力气会匪夷所思地随着醉意而增加,所以酒鬼一见面总喜欢打成一团,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觉得痛和累,反倒满是高昂的英雄气概。
但现在许松的三拳却直接打醒了三个醉鬼,他们已不用头破血流也知道痛了,非常痛。
比大理石还硬比闪电还快的三拳,不仅打出了他们鲜红的血,也让发臭的酒意丝毫不剩地随着血汩汩流出。
现在他们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清醒,立刻恼羞成怒,怒不可遏。
他们在怒火的支持下恢复力气,几乎同时矫健地跃起。
要做夜猫,当然必须有身手,南城的这片区域就属他们武功最强,平常都是他们随手把别人打出血,被别人打出血的情况今天是头一遭。
其中一个已铁拳捏得咯咯直响,是他们中的大哥,刚才鲤鱼打挺的身姿他最漂亮,站稳脚跟,指着前方烛光暗影里那个纹丝不动的男人厉声喝道:“老子安心走老子的路,又没碍着你什么,你为何一声不响就对老子来一拳?”
“因为你们的嘴巴不干净,”许松冷如冰霜,沉声道:“因为你们骂了两个女人。”
这人恍然大悟,放声大笑:“你是说小翠和小月?你干嘛那么在意老子骂了她们?莫非你是那两个婊子卖肉养出来的小白脸?”
另一人也跟着大笑:“何况我们也不算在骂她们,我们是在夸她们床上功夫好,就像我们打人的功夫一样好。”
第三人笑呵呵道:“能被我们夸,她们做梦都该笑死了。”
许松道:“她们不会笑死,她们会长命百岁,但你们今天非死不可。”
三人怒瞪他,只觉得他定是吃酒吃疯了,头脑在发胀。
醉鬼岂非本就和疯子差不多?
一人道:“刚才我们没注意你,被你猝不及防打了三拳,现在我们已完全清醒,稳稳地站在你面前,你如果酒没喝够,想喝罚酒,我们可以立刻满足你。”
许松也站了起来,从烛光阴影里缓步走出。
他衣服很脏,却还是能看出其价值的昂贵和剪裁的精致。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讨厌欺负女人的男人。”
一人挑眉蔑笑:“你从没欺负过女人?”
许松内心刺痛,目光猛地灼亮如刀光,啸叫着飞身逼向这个人。
又是根本来不及防备,更来不及闪避,这个人咽喉上已笔直插进了一段剑刃。
这个人瞪圆双睛,怔怔地凝视着咽喉前寒意刺骨的剑柄和一只如山般坚定的手。
这个人嘶嘎地吸气呼气,每一下吸气都比前次短促吃力,每一下呼气都喷出大片血点。
他的身体迅速僵冷,表情扭曲。
许松咬牙恨声道:“我最恨嫖女人的杂种。”
这个人只依稀听见几个字,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令他瞬间崩溃。
他想吐,但剑锋还卡在咽喉。
终于剑锋拔出,他倒下,生命瞬间崩溃。
另外两个人终于明白了。
他们遇见的不仅是丧心病狂的疯子,而且论武功远在他们之上。
他们立刻转身,撒腿就跑。
他们用尽全力,希望达到平生最快的速度,却愈加狼狈,跌跌撞撞,一路跑一路呕吐。
满意了吧?
许松僵硬而迟钝,将冰冷的剑锋转向自己,就像一个无可救药的死囚在刽子手的注视下完成人生中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下跪动作。
剑锋森寒。
他辜负了陆四爷,他这些日子来早就在计划着辜负这个慈父般的老人。
他别无选择。
现在他除了自己了断自己,除了死,已彻底的别无选择。
只有死,才能解脱他的满心痛苦。
满意了吧?
他就快要真的满意了。
但他已连苦笑都毫无动力。
他闭紧眼睛,咬紧牙关,紧得似在用世上最坚固最复杂的锁无情地锁死了自己的悲喜忧欢、恩恩怨怨甚至所有残碎凌乱曾令他流泪痛醉的记忆。
他只想立刻一剑毙命,毙他为之装腔作势了十多年的命,一条他原本以为比黄金更闪耀宝贵实则比泥土更卑贱的命。
剑陡然刺下,直刺自己发涩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