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的眼睛哭红了哭肿了哭累了,不知不觉就闭上了。
她朦胧地做了一个又长又碎又美的梦,同时又很恐怖。
这是一个比以往任何梦都要甜蜜而漫长的梦,这是一个比记忆更深刻的梦,却也无疑是一个无限痛苦的噩梦。
梦中有许多人,许多亲近熟识的人,许多疏远陌生的人,有大人有小孩,有父亲有母亲,有脸色严峻的许松有微笑不语的张公子。
令她感到惴惴不安的是,梦中还似有那个冷血无情手握屠刀的燕归来。
恍惚迷幻的梦境深处,隐约看见燕归来像一头咆哮发狂的野兽,不住挥刀,刀光起,刀光落,起起落落,纵横交错,划破了一切。
她无助地躲在刀光触及不到的某个最隐蔽的角落,模糊却又真切地看见无数人在无声倒地,血溅如泼墨,从父亲脖子母亲脖子许松脖子张公子脖子同时喷泉般洒出,渐次绘成一幅妖艳诡异的百花图。
图上的花红得欲滴,令人目眩神迷,一朵挤着一朵,似要争先恐后的逃出纸来。
她的梦就是一张纸,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很快,梦中已一个人也没有了,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了。
什么都消寂了。
什么都遥远了,远在黑暗阴森的地狱。
她以为自己这便是彻彻底底的死了,死得干干净净。
对现在的她而言,死了总比不死好。
她虽说不出为什么死了总比不死好,却深入骨髓地意识到,只有在地狱最深处她才有可能和心爱的张公子见面,获取她渴盼已久的一切幸福。
幸福,一直远如星辰,只是在此刻,她才算完美地领略了。
XXX
梦突地似被一柄无形巨锤无情地敲碎,支离破碎,碎成形状不一的千千万万片,每一片上都怒睁着一只鲜血淋漓满塞怨恨的眼睛。
她并未来得及准确地分辨出这只眼睛究竟属于谁,但深刻而真实地知道,这只眼睛绝不会长在父亲慈和的脸上、许松坚毅的脸上、张公子柔弱多愁的脸上、每一张她久已亲切的脸上。
令她心胆俱寒百思不解的竟是这只眼睛在她印象中又仿佛非常熟悉,熟悉得简直就和长在自己脸上一样,她勉强恢复正常的一根根神经又遭到怨毒的噬咬。
她猛地睁开眼睛,猛地从沉梦的残骸里挣扎出来。
她气喘吁吁,只觉呼吸不畅,汗水如雨早已湿透衣裳。
床正对着一面小窗,此时窗扇半掩,洒入皎洁的月光斑斑驳驳地静笼着桌前一支新烛,柔和的烛光与月光相映,氛围就像还在梦中。
她恍惚只记得自己是倚门哭累了索性就闭目,想不到顺势漫无声息地滑入梦境,但现在醒来却怎会躺在颇具暖意的被窝?
又是许松将她抱到床上?
他凭什么将她抱到床上?
他是不是又侵犯了她?
她不敢想下去,她心痛如绞,仍忘不了那残酷的一夜,许松下贱的行为已深邃地在她心里烙了一道永远抹不去的伤痕。
她绝不原谅他,对他做的一切也再难接受。
她毫不犹豫地掀开被子,赤脚直接踩在地上。
地面冷硬,春夜总是有些料峭的寒意,寒如尖刀,从她光滑细嫩的脚底笔直而迅速地扎向心脏,她没有任何知觉。
地面粗糙,这间木屋本就只是依地搭建,并未装上平厚踏实的地板,并未铺上柔软温暖的地毯,此时踩上去如履石砾的生疼,她却仍没有任何知觉。
她就这么赤脚痴痴呆呆地缓步行走。
桌上有茶盘,盘上有瓷壶瓷杯。
此时壶嘴里不住地往外喷出袅袅热气,显然烹好不久。
难道这也是许松献殷勤搞的一份杰作?
桌上除了这些,还有那支也显然刚燃起的新烛,旁边搁着一小碗清煮口蘑面,这种面最是去困解乏,可勉强填填她渐空的胃。
难道这都是许松所为?
他是想以此来求她原谅?
他莫非不知道现在就算做好一千件事,也无法治愈她心灵的那片创伤?
她对他只剩下深刻的心理阴影。
她咬咬牙,又是一股怒火直冲咽喉,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痛苦。
她已敏感到现在他一定就固执地守在外面,于是猛地将门拉开。
门外啸叫的寒风扑面袭来,却始终冻不住她中烧的怒火与满眼的痛泪。
凌乱的月影匝地,许松果然帝王般又枯木般无声地立在花径上。
听到门板呀的一开,感到她不变的怨恨,他却仍毫不动摇,仿佛已在那里立了亿万斯年,早就凝固风化,成了一尊僵硬荒凉的石像。
身后随即传来清脆的瓷物摔碎声,那是丫头在冲动地将那碗别人费尽心思辛苦煮好的温香沁脾的口蘑面掷出门掷向那已肮脏卑贱的背影、却因饥渴虚弱而最终只摔到距目标仅有三尺远的一块石头上,并未伤及许松分毫。
可是碗破汤溅,那挺直高拔如树厚实稳定如墙的背影还是遭受了面汁的侵染。
虽没有真的掷中目标,但只看这一背的汤水湿衣,淋漓不堪,她已心满意足,仿佛一个小兵终于有了战绩,又仿佛一个赌徒终于通吃。
她本该为此心花怒放,可她没有一点高兴,而是板着冷脸道:“我不要你献殷勤,不要你再多管我的任何闲事,你怎么还不滚?你难道又想脱光我的衣服?”
她空空的目中忽然满含了刀一般的讥诮,近乎疯狂地冷笑着:“好!今晚我就成全你!”
语音未落,她已伸出手去解自己的衣钮,解得非常灵活,就像一个技压众匠的穿花好手正将一颗颗刚加工洗净的圆润珍珠熟练地不紧不慢地用针线穿成完整美丽的一串。
只不过她不是让一颗颗形如珍珠的衣钮汇成整体,而是全都解散。
她的手稳定极了,精神也显得平和,仿佛在做一件惬意的事。
只不过她瞳孔里那种刀一般的讥诮却在不知不觉间模糊成一小片流动晶莹的光芒,也不知是刀光还是泪光。
许松没有任何反应,背脊挺得仍硬而笔直。
丫头还要故意造出一种格外荡人心魂的微妙氛围,柔声道:“很快我的身体就会和那夜一样,一丝不挂地摆在你面前,任你怎么玩弄,我也不会反抗,到时你就要彻底满意了吧?”
许松终于再也忍不住,嘶哑地哀求:“请你住手。”
丫头笑了,笑得一点也不像自己,而只像一个春心荡漾的浪妇。
她的声音却已悲凉地颤抖:“住手?这么好的事,这么难得的机会,你还要我住手?你难道变了本性?难道不是个男人了?你这种男人不是本就喜欢欺负女人吗?”
许松硬挺的背脊在抽动,忍住一丝将要抵达喉口的哽咽,话已说得艰难:“我求你……求你住手……”
她怔住了,很快就受宠若惊似地大笑,笑意转苦转冷,最终锋利地直扎人心:“好,实在好极了,原来我在这世上不但有人请,还有人求。好,实在好极了。”
她停下手的动作,再次痛不欲生。
她不笑了,反身回屋,又是呯地一声重重地关上门。
她又一次倚着门板,掩面哭泣。
泪水又一次把她本已憔悴的脸弄得一塌糊涂。
而门外,又一次死寂。
门外的那个人呢?也许还木立当地,也许已灰溜溜远去。
是灰溜溜么?
他成功地又一次伤到了丫头,难道不该是志得意满?
但丫头不禁想他若已远去,将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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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方才是一个痛苦男人最正确的归途?
何方才是一个形同野狗般到处乱撞的男人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