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叹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无法自拔。
恨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肠断心碎。
多少江湖痴情客,苦费思量泪盈眶。
XXX
许松满眶没有泪,只有无止境的寂寞。
他开始为酒而深感恶心,也开始为那一夜的言行而自惭形秽。
他从一片晨露已干的花圃间颓唐无力地走了出去,双脚践踏着数不清的花瓣。
小小木屋在固定不变的那个位置沉默着孤独着哀伤着,同时也强烈的讽刺着。
他如芒在背,举步维艰。
他始终空空洞洞,跌跌撞撞,恍恍惚惚,失掉了最后一丝勇气希望及信念,成了没有灵魂思想的行尸走肉,麻木地前行着,漫无目的。
无论前方是足可抚慰一切的光明还是只会吞噬一切的黑暗,是一览无余非常踏实的平地还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他就那么走着,直到自己粉身碎骨,化作灰烬在风中飘散无痕。
他始终没再回头朝那间木屋多看一眼,从很久以前开始,那间木屋就只属于丫头和张公子,而他对这里一花一草的影响永远都是站在旁观者甚至背弃者的角度,永远不会随着爱情的生发而变得亲切浪漫。
那间木屋是当初丫头和张公子的定情处,当初这片山岭还不姓陆,是属于栖凤山庄在杭州的固有财产。
张公子受不了山庄里父亲的刻薄,远来杭州,来这片山岭开辟了这片花圃,修筑了那间木屋,本打算独休静养,却在某天细雨霏霏中偶遇丫头,一见钟情。
后来栖凤山庄势力渐微,这片山岭卖给了陆氏,张公子也被父亲严厉叫回,丫头相思情切,终于瞒着四爷离家出走,一走就是断断续续的两年。
现在他心境单调,身体脆弱,一颗心仿佛已真的碎了,周围美丽和谐的风景在无情的支离破碎。
这里本是充满了柔情蜜意,本是非常多情的,可现在因为有了他而彻底无情。
脚步虽稳,却一步比一步沉重,步步如提千斤。
大地虽沉厚,却让他走上去如履薄冰,稍有失神,万劫不复。
然而他时时刻刻都在失神,精神早已出离躯壳。
他早已刻骨铭心地感到自己正在万劫不复。
XXX
路,伸向天边。
他走出了花圃也不自知,花圃外的路蜿蜒曲折,崎岖难行。
他也不知此刻是日在中天还是日薄西山,因为浓荫成盖的林木枝叶错综复杂地切割了由天洒下的片片光辉,阳光一直是昏晦的,根本无法感应时光的流逝。
浓春的林间别有一种肃杀的秋意。
上头虽枝繁叶茂,地面却也落满枯叶,林声冷清,偶尔扑翅闪过的鸟影带来许多灰尘在刺出叶缝枝隙的束束光刃里凄凉的飞舞旋坠。
他看了这些,更觉索然地长叹一声。
这本是杭州最繁茂广阔的一片树林,陆四爷苦费心机才从张海出手里够得,现在已是陆氏最值得向人炫耀的一笔财富。
以前虽还属于栖凤山庄,却并未封闭,他和丫头小时候经常在这里追打嬉闹。
他们也曾玩过家家,他这辈子算是做过丫头的丈夫,只是年幼无知,童心所致,再无更深的情愫。
那边的花圃不属于他,但这边的树林属于他,到处都仿佛清晰地印记着他们小时候的美好,欢声笑语又在耳际响起。
每一棵熟悉的老树,每一片全新的翠叶,每一朵娇艳的野花,每一块石头甚至泥土,都是那么浪漫那么可爱,而不像那边对他只有凶残的讥诮。
但突然他又觉得很不对劲,那些欢声笑语不是他和丫头小时候的回响,竟也是丫头和张公子的爱情片段。
他心痛如绞,心乱如麻。
他内心已强烈地升起一股想要立刻冲出这片密林的欲望。
他知道就连这片密林也和那间木屋一样,只属于恩爱不渝的丫头和张公子,跟他毫无关系。
当一个人被爱抛弃时,他也形同被整个世界完全的抛弃。
抛弃并不表示结束。
也许爱已结束,但他刻骨铭心的恨才刚刚开始。
很多情况下,恨本就是爱,是褪色变质的爱。
爱,究竟为何物?
恨,究竟为何物?
世上的爱有千千万万种,那么恨呢?
有爱才有恨。
正如有光明才有黑暗,有纯净才有肮脏,有希望才有绝望。
世间事几乎都是双生的。
世间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爱,恨岂非也一样?
爱恨从来是那么微妙,难有定数。
许松停了下来,汗雨涔涔,却始终没有泪雨潸潸。
从他体形和容貌就可想到他绝不是一个心灵脆弱的多情少年。
这正是他不同于张公子的最重要的一点。
他极少动情,若非两小无猜,朝夕相伴,他甚至不会对丫头动情。
他一旦动情,就非常顽固,近乎钻牛角尖的程度。
多情的张公子其实比他那种人更容易放下,更容易绝情。
他死也不懂一个娘娘腔比女人还弱不禁风的男子有什么魅力足以征服丫头的心。
他有一双强有力的手,一面铁墙般坚实的胸膛,他有精明干练的智慧,也有不落下乘的武功。
他有资本和能力保护好丫头,创出一番令人刮目的事业让丫头为他骄傲而幸福。
可张公子呢?
他曾见过张公子,他突又想起那双兰花般纤弱的手,那面单薄如豆腐的胸膛,那身白皙如雪的肌肤,那种摇摇欲折的姿态,那种无力低哑的声音,那种哀伤忧郁的目光,只要一想起这些特征,他就厌恶,就想呕吐。
因为这些特征本不该属于一个顶天立地的健康男人。
这样的一双手一面胸膛有什么力量去保护好丫头?
这样的一身肌肤一种姿态,简直连女人见了都心生怜惜,根本不具备一点点男子汉气概。
这样的一种声音一种目光,怎能给丫头创造足够的快乐和幸福。
难道丫头对张公子的爱,是源自怜惜?
他坚决地认为,男人多愁善感本不是错,但男人毕竟有别于女人,女人有泪常湿面,男人有泪不轻弹。
水做的男人绝不值得任何一个女人全心全意地去爱,男人必须是阳刚的。
可丫头偏偏就喜欢毫不阳刚的张公子,而早已不正眼瞧他半下。
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像是心知肚明,又像是惘然无知。
他春秋正富,有的是充满希望的前途,何苦追着这段单相思不放手?
他坐下来,反正一切渺茫,索性暂止脚步,细心地品一品这独特的春行秋令的凄凉景致。
他本有冲出去的欲望,现在反而懒得动了。
人生如樊笼,既然千辛万苦也冲不出去,那就逆来顺受,顺其自然。
草压在土上,草是干枯的,土是潮湿的,坐下来有一种泥足深陷再也不能振作的感觉。
这种感觉令人绝望,却又非常舒服,近乎解脱。
许松克制不住地发冷犯困,疲乏得手足酸麻。
他是个有抱负有力量有气概的男人,是个真真正正值得托付足以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个所有责任都能肩负的男人,本不该产生这样深入骨髓的强烈疲乏。
但不知怎地,他现在身上的每个毛孔都被这来势突兀的疲乏挤满了。
这疲乏就是精神压力,压得他难以喘息,难以再昂首挺胸地站起来,难以再感到未来是锦绣的。
他只感到自己失败了,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他连一个娘娘腔的情敌都战胜不了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在张公子面前一直什么事都处于下风。
他真想躺倒,闭眼睡一觉,睡到死,可突然觉得就连这睡觉的基本权利也输给了张公子。
他再也闭不上眼睡不了觉,再也无法将满身的疲乏一丝不剩地驱散。
而他可以明确地想到张公子现在却一定想睡就睡,睡得非常安逸,因为张公子有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全心全意地爱着,张公子无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他开始嫉妒,这比那阵疲乏来势更突兀的嫉妒,在他体内催生了一种奇异的动力,让他不继续绝望。
这种动力势如奔洪经久不息无法自拔。
他双手捏紧成拳,捏出了白森森的骨节,青筋爆绽,双眉怒轩,双目炯然。
他的斗志源源不断地冲上咽喉布满脑海,他没完没了地立誓要杀了令他嫉妒的人,得到一些现在看来就算肝脑涂地委曲求全也不能得到的东西。
他又站起来,站在平实的林地上极目遥望金光朦胧中的连绵屋脊,那是广阔恢弘的陆府,是他此生为之抛汗洒血的家。
他也深知不用太久那里就定会成他真正的家了。
不用太久那个女人也只有承认一种残酷事实而安分地和他同床共枕一生一世。
在昨夜他还固执地必须得到那个女人的心,但现在情势逆转,已不容他去多费工夫,如果他稍出差错,就不能确保最后皆大欢喜,万事亨通。
他现在甚至有点讨厌儿女情长,讨厌一切的多愁善感,他强迫自己不要沦落。
女人算什么?
只有张公子那种不是男人的男人才会执迷于女人的感情。
他一时间想通了许多,但不外乎是把直的想成弯的把白的想成黑的把对的想成错的,把一切本该非常合情合理或在情理上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想成偏激的人生法则。
他其实也知道想通了这些就意味着自己和卑鄙小人一样的思维,可他必须尽全力在小人的道路上勉强走出君子的模样。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本就不是君子,为陆府办事的时候他都是不择手段,早已不是丫头心目中那个温暖亲切的许大哥。
所以丫头才会爱张公子,却绝不对他动情。
丫头分得清好歹。
他一直认定张公子虚有其表,现在才发现自己才是虚有其表。
张公子温文尔雅,精雕细琢,饱读诗书,超拔出尘,彬彬有礼。
当他肯承认自己是小人后,竟开始懂了张公子身上的优点。
他现在甚至连张公子是否弱不禁风也难以确定了。
张公子是栖凤山庄的少庄主,张氏剑法在江湖本就是一绝。
看来这些年他不仅疏于了解丫头,更是丝毫也不了解丫头所爱的人。
他的头又痛了。
他本已发誓再也不去深想,却不知怎地想来想去,一切回到原点。
为什么他就放不下?
他重新站了起来,以一个傲慢自信的状态站了起来。
但这又是假象。
他还是那么拖泥带水多愁善感婆婆妈妈。
他突然变成了他一直想象中的那个张公子。
他咬牙,发了另一个誓,这已不知是他今天发的第多少个誓。
他发誓不能继续两手空空,不能最终一无所有。
这个誓发出,他的头更痛,像是将要炸开。
他从没这么痛过,以前即使再痛也只产生于肉体所受的伤而非神伤心伤。
他本不是一个轻易就向剧痛屈服的男人,他很能忍。
但这次不同,这次他已再也忍不下去,他想不到精神所受的伤竟会比肉体所受的伤要严酷无数倍。
这次的痛是钻心刺骨,是深入灵魂,可能一辈子也消化不了,就算他再能忍也克制不住,他已在这种痛苦中彻底的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他只有冲,不顾一切地冲,冲破身心的桎梏,冲出这片不属于他的无情世界。
他没有冲出去,他根本连动都没有动。
他的神经又一根根绷紧,血液又一滴滴冻结。
他为什么总是在最不合适的境况里碰上最不想看见的人?
此刻他碰上了陆四爷。
XXX
他和丫头已发生过那么痛苦绝望那么不堪回首的一幕,现在最怕遇见的人不是丫头也不是张公子,而是丫头的慈父也算他的慈父的陆四爷。
他伤害了丫头,无脸面对陆四爷。
丫头恨透了他,他真怕陆四爷能一眼洞穿他内心的不安而看不起他,当然也将恨透了他。
这对父女都有足够正当的理由来恨他。
他想回避,陆四爷却已站在他面前。
他进退两难,无地自容,他做了一件对这个从小善待自己的如父最感羞愧的丑事。
他垂首木立,不敢张嘴主动说话,可他想先说话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陆四爷却似根本未察觉他有丝毫异状,仍同以往每次目注他时面容慈和语声温暖:“十几年了,想不到至今你还喜欢来这里。”
许松不大自然地嗫嚅道:“您老人家怎么也有心来这里?”
这种过于拘束的客气让陆四爷既感陌生又震惊。
他来这里只为了多看许松和丫头一眼,深知绝对能在这里找到他们,因为这里是他们从小到大最喜欢来散闷的地方,而近日丫头实在太闷了。
何况还有个让他悲愤难当的关键因素:这里有片花圃,有间木屋,是丫头和那张公子定情之处。
这里有过太多年轻人美好青春的幻想。
正是幻想毁了他的女儿。
可他毕竟已在死亡临近的氛围中安于顺其自然。
年轻人来这里能收获甜蜜和宁静,老年人来这里却只会忍受更巨大而深沉的孤独。
他笑着避开许松的问题,慨叹一声:“我今天大清早的就在找你们,找了整整一天,唉……人老了,容易寂寞。”
许松小心地附和着,就像被人用线牵制的一具木偶,死板呆滞。
陆四爷凝注他,温暖的语声罕见地严肃起来:“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许松一时也说不出自己今天到底怎么了,只是含混不清地说:“您老人家必定很想去看看丫头。”
陆四爷最厌烦面前的人过分拘束,他需要别人永远当他是朋友而非冷酷凶残的神魔。
他索性板着脸,斩钉截铁地说:“我只想看看你。”
许松惶恐道:“我……我还好……还好……”
陆四爷沉声道:“你真的还好?你连神色恍惚,连头也不敢抬起,想是和丫头又闹了什么矛盾?”
许松似被人一刀捅了个扎扎实实,咬牙道:“我对不起丫头,我不该伤害她。”
他突地跪在地上,原本坚毅的面庞已热泪湿颊,原本英朗的五官已扭曲变形。
他痛苦地狂扇自己耳光,扇得越来越重越来越快,毫不留情,就像在扇一个他平日最看不惯的下贱奴才。
他的手又突地停在半空。
不是他自己要停的,是陆四爷出手紧紧扼住了他的腕。
陆四爷的脸第一次看不出丝毫的阴晴雨雪,第一次连每条深刻皱纹都僵硬如铁,第一次呆滞得像个已准备装棺入土的死人。
他声音也冷得令人心碎:“丫头呢?”
许松无比羞惭,置若罔闻,答非所问:“您老人家索性杀了我。”
陆四爷看着他,冷冷道:“站起来。”
他很少用命令的严峻口气直接和许松说话,这次不仅说了,而且威慑得绝不容任何反抗。
许松却又是置若罔闻,痛苦道:“我怎么还敢面对您老人家。”
陆四爷猛地拔高声调,怒吼如狮:“站起来!”
这一吼霹雳下击,震悚人心,许松再恍惚也被瞬间惊醒,不敢迟疑地站起来。
现在陆四爷真的怒火中烧了。
许松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听到陆四爷用这么响亮这么可怕的声音对他喊话,他从没想到一向随和平易的陆四爷居然也有发火吼人的时刻,而且吼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他。
可他转念间也知道一切是咎由自取。
他自知有罪,却还是忍不住紧张,战战兢兢地木立好半晌,一声不吭。
陆四爷有些嘲讽地笑了,收敛了满面愠色,似觉得自己这般突兀的发怒非常不明智非常不合时宜,对年轻人非常不公平。
毕竟许松是和丫头一同从小就被他关心呵护着养大,毕竟许松这十年来还为他办妥了很多件久积成虑的大事,毕竟他只是一个心善的老人,发一次火对自己比对别人的伤害更严重,痛得最深刻的毕竟是他自己。
所以他匆匆收住冲动的怒火,平下心静下气,意味深长地看着许松,分明看得出许松已完全被他炸雷般的吼声吓愣了。
他非但没因此生出得意和蔑视,反倒落得自己心如刀绞,浑身扭捏不痛快。
他站着,看着,也好半晌一声不吭。
XXX
天地间有风瑟瑟,木叶阴影中,时间流逝得死一般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语重心长地叹道:“你十四岁就开始给我办事,其中六年不是白耗的。”
许松仍垂首呆立,仍沉默如一杆欲折的标枪,已锋芒黯淡,倍显脆弱。
他往常也曾对陆四爷的话采取随声附和的态度,现在他更是与陆四爷确立了鲜明的主仆关系,多年来首次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片刻也不敢闪神地恭听陆四爷所说的每个字。
他与陆四爷从不是形同父子,只有这样的主仆关系才最合乎情理,怪他一直太自作多情,以为自己真的已是陆氏家人。
他沮丧狼狈,仿佛昭昭公堂上伏地不起颓然听着记录的师爷向所有人宣布丑恶罪行的死囚。
他仿佛正在走向午后问斩的刑场。
他的头越垂越低,也仿佛再无高昂的机会。
陆四爷自顾缓缓道:“那六年中,你起码给我保住了十七件足以令人称羡的生意,若少了你,陆不悔在商界的脚是一定没有在江湖的脚站得那么稳。那六年中,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甚至看得比你自己更清楚。”
他目光突然利如飞矢,一下就射中了许松内心的最深处。
他就用这样的凌厉目光紧紧地盯着许松,现在这年轻人对他而言是叛逆的儿子,绝非做错事的奴才。
他没有儿子,许松永远被他视如己出。
可惜现在的许松已根本不相信这一点。
他沉默良久才正色接道:“你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你从不斤斤计较,尤其是在儿女情长上,你做事一向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有时想得比我还细致,行动时又总会雷厉风行,无一次拖泥带水,一直以来,你都像极了我年轻时。其实你更强些,你有更多的活力更大的智慧,若这么发展下去,往后的成就一定是有目共睹。”
许松听着,小心而仔细地听着,一字不漏地听着,却也听得无动于衷。
他没有任何本该有的反应,没有因赞美而自满,没有因厚望而自得,没有表情,没有说话。
在陆四爷的真情流露下,他反倒更委顿,更胆怯。
陆四爷突地仰天悲叹:“你本是多棒的一个小伙子,我从未想到终有一天你也会令我失望。我认定你绝不懦弱,可你现在却像那些文弱书生一样,儿女情长,多愁善感,深陷其中,难以爬起。”
许松觉得自己确实难以爬起,难以振作,难以安心地面对残酷现实。
多年来,他的前途都很平坦,光辉灿烂,满是别人由衷的赞美与厚望,满是自己轻易成功的快感。
多年来,他几乎没摔过一次坑洼,挨过一次责骂,受过一次挫折。
他无疑确实是天才是明星,是天才中的鹤,是明星中的龙,是同龄人中的超越者,但同时他又无疑确实是个间接被娇生惯养的脆弱天真的懦夫,盲目认为在今后人生中一定仍不会有失败一定可继续辉煌,一定是平步青云,傲视江湖。
他的平坦前途,他的每次成功,都因为他身后站着陆四爷。
但现在陆氏也式微了,他终究面临了一些挫折。
一个尝惯了成功滋味的人,都承受不起哪怕只是一次小得不值一提的失败之苦。
一个骄傲惯了的人,更容易深陷情感纠葛,因他以为自己既能战胜事业上的各种强敌,面对次于事业的儿女情长也该无往不利。
一个看似坚强的人,反而一失足必成千古恨。
陆四爷想到了这些,却不忍将这些全都解释在许松身上。
他一直看好这年轻人,他在许松身上寄予了太多厚望,他总情不自禁地认定许松做的任何事从无一点瑕疵。
他一直把这年轻人看成一块亘古罕遇的美玉,这块美玉的价值绝对超出他想到的这些。
再可怕的冲击也碎不了这块美玉,因为玉就是玉,绝不是地上随处可捡的一块破石头。
对这年轻人的期许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固执。
正是他的这种固执,才渐渐养出一个看似坚强实则懦弱的自大狂。
而直到现在,面对眼前已发生的一切,他的这种固执竟仍没有丝毫改变。
他仍在欺骗自己,仍在漠视自己寄以厚望的年轻人所表现出的羞耻与痛苦。
他以为这样就能让一切回归过去,但他已老得再也回不了过去。
许松同他一起在这钻心刺骨的死静里煎熬。
良久复良久,天光更暗。
不吭一声的许松猝不及防地终于开了口:“我没想过我会伤害丫头,从没想过有一天丫头会和我同醉。她先醉倒了,像烂泥一样,就这样,我……我……”
他又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浑身发抖,狠命地咬着嘴角,咬出了血。
他说不下去,但有些话不必说完,别人也能听懂。
陆四爷当然听懂了,这种事本就很容易听懂。
一个男人痴迷一个女人,在那个女人借酒浇愁却不胜酒力很快已醉如烂泥时,在他多多少少也有点拂不去的酒意时,就总会干出平常打死也干不出的事,就总会干出足以令自己醒来后痛悔终生的事。
陆四爷懂,因为陆四爷也爱喝酒,年轻时也有这样的痛苦经验。
但不论如何,这次被伤害的是他亲生女儿。
他忍不住勃然变色:“你对丫头……”
他也说不下去,许松却急迫地摇头道:“我……我收手了,我没有将错就错,我……”
陆四爷瞪着许松,若换成别人的父亲恐怕早就恼怒得一巴掌狠狠扇了过去,但他一动不动,勃然变色的脸也渐无任何表情。
他严肃至极,却又似只想完全的置身事外,让年轻人自己去面对去解决。
他沉默半晌,淡然道:“我不怪你,一切都是因为酒,酒能乱性。若没有酒,那些令人不堪回首的事也许永远不会发生。”
他不仅衰老,而且将死,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包容豁达。
他的话像春风温柔地融化了许松,却也尖针般将许松伤痕累累的心刺痛。
许松羞愧加倍,近乎冥顽地叹道:“可我若不喝酒,怎会有那些事发生?一切都怪我,不怪酒……”
他声音越说越低,低如蚊吟。
突听啪的一声脆响,竟是陆四爷再也不忍看到他的萎靡不振而逼不得已扎扎实实地扇了他一个大耳光。
多年来,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而且这一耳光不容分说,力量沉重,难免打碎了许松一直坚守不渝的信念。
许松的信念碎了,执念也碎了,重新聚合,却奇迹地变成希望。
他被打得僵住,全身上下几乎每一处细微的组织都停止运作,消去热度。
他在茫然看着他的手,仿佛这一耳光不是陆四爷打出,而是来自他自己的怒意。
他的手微微颤抖。
他没感到脸上立刻现出五个红色的指印,他新的痛不在脸上,在心上。
脸上指印不用多久就可自然消退,心上的指印却注定要铭刻一生。
陆四爷像做贼般急忙掩藏着那只扇了许松一记大耳光的手,痛是相互的,但令人巧合的是陆四爷的痛不在手上,也在心上。
过了半晌,陆四爷才苦涩道:“你不要误解我这一记来势突兀的耳光。我打你只不过是想尽早打醒你,你不可以这样迷惘颓唐下去。我既然没有责怪你,你何苦责怪自己?这样下去会毁了你。你这种人才很难得,未来一定前景辉煌,你莫非真要这样断送自己的一生?”
许松停止发抖,垂首木立,似仍对陆四爷说的每个字充耳不闻,情绪却已恢复了往常的稳定。
陆四爷凝注他,深沉地继续道:“你若真心爱她,现在该做的就不是站在这里悔恨欲死,而是赶紧让她原谅你,不惜一切。”
他终于抬起目光直接和陆四爷对视。
在这短促的一瞬,陆四爷严肃的目光又变回慈父的温和。
许松嘶声,吃力地问:“她……还能原谅我?”
陆四爷的目光充满了鼓励,伸出那只犹有余颤的手,却不再是去打他耳光,而是热烈真诚地按住他肩膀。
陆四爷展颜道:“这就看你自己的本事,还有你的真心,你认为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有没有那颗真心?”
许松茫然转开了目光:“我不知道。”
陆四爷的手突然在他肩头紧了紧,甚至烫了烫。
许松的心一阵热意激荡,回转目光坚定地看着陆四爷,不再痛苦绝望的笑,而是充满自信。
他从陆四爷的手上汲取了战胜一切的力量。
可他很快就知道其实那些力量始终属于自己,不是陆四爷将力量传给他,是陆四爷激发了他的那些力量。
他决然道:“我认为我应该有。”
陆四爷心中宽慰,不觉意味深长地笑道:“千万别再责怪自己,别再消沉,那算一种逃避,我陆家的年轻人绝不选择逃避。”
许松点头:“刚才我真的想错了,我想得似乎又多又杂。”
陆四爷道:“你正在伤心时,总不免偏激,这也不能怪你。”
许松感激地看着他,正要接口,突地眼里精光闪出,惊呼:“四爷,小心!”
XXX
他已越过陆四爷肩头看见了四个黑衣飞跃的陌生汉子,每个人都手持一柄寒光侵体的九环刀,迅疾的展开身法,银环竟飘动自然,并不互碰出声。
同时一团暗影掠起,却是许松呼声甫落,人已拔身数丈,赤手捏拳,毫不迟疑便去迎击来者的利器。
双拳难敌四掌,何况是四片精铁铸造的刀刃?
只听咔的一声,又听当啷一声,已有两柄刀从中截断,跌至地上,许松一双血肉之拳反而不伤丝毫。
他竟是直接用拳头冲在刀刃上,硬生生将两柄刀打断。
失刀的两个黑衣汉子被一股强悍无比的力量震得浑身像要散架,连退十几步,勉强再稳住时仍有些头晕目眩。
他们惊骇于自己锋利坚实的刀刃在他拳头的冲撞下会比纸片还脆弱。
四个黑衣汉子,两前两后,两左两右,两个对付许松,两个对付陆四爷。
此时他们手中尚且拿着半截断刀,定定神,极有默契地飞身又上。
许松轻巧地闪到他们身后,手中竟已拿着他们两截原本在手里紧握着的断刀。
他们只觉手腕乍麻,力气没了,胸口的那股气也没了,这匆匆一瞬的疏忽导致许松无声无息地夺走了他们手中断刀。
他们惊呆。
身后的许松反腕斥力,突然将两柄断刀撒手掷出,刀锋在前刀柄在后,飞虹掣电,各各穿胸而过,余势不竭,又一一钉入同一棵松树,竟是直没至柄。
他们铁塔似的强壮身躯,胸口都多了个淋漓的血窟窿,顷刻倒地,激起尘埃无数,经久渐散。
许松并不就此放松力量,知道还有两个人。
这四人分工明确,只分出一对来与他搏斗,虽这么不经打,却仍是不免分走了他一些心神,难以同时顾及陆四爷。
大地死寂。
木叶萧萧,夕阳沉落。
许松急转身,怔住。
他看见地上的尸体是四具。
原来陆四爷早就击毙了另外两个突袭的黑衣人,比他出手还快而准确。
他失笑,用非常直白的敬畏目光与陆四爷对视一眼。
陆四爷仍是那个不容任何人侵犯的大英豪。
他垂目看着地上那四张扭曲陌生的脸,正色道:“我立刻去查清他们的来路。”
“不必。”
陆四爷遥望黯淡的夕阳余晖笼罩下的群山,以及那一大片令他荣耀的庄园,红砖碧瓦,雕梁画栋,翘角飞檐,都在熠熠生光,一种几近魅惑的金光。
他望着这一切,突然又开始身心俱疲。
他抬手扶额,觉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过了良久他才凄然长叹道:“就算查清了也没意义。”
许松不懂,很诧异,这种话本不该出自一向刚毅决断的陆四爷之口。
他不问为什么没意义,似乎也微妙地感到陆四爷那种身心俱疲。
陆四爷道:“我命令你做一件事。”
虽说是命令,语气却中气不足,毫无威严。
许松并不因此而松懈,依然表现出一个儿子对父亲应有的恭顺。
陆四爷对他默然倾听的态度很满意,最后的顾虑也消除了:“我要你三天之内带着丫头离开杭州。”
许松实在想不到陆四爷发出的竟是这种命令:“三天之内?带着丫头离开杭州?”
陆四爷黯然点头,并给他一句没有任何反驳余地的话:“你必须服从,不可多问。”
但这次许松越加激动,不能不问:“为什么?家里难道出事了?”
陆四爷不答,也不怒,只突然语声残酷如刀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已把丫头的一生交给你,我深知你真心爱她,我也深知就算将来多么艰难你绝不会抛弃她。如果你让她再受一点伤,我……我在九泉之下也……也不原谅你。”
许松完全听傻了,吃吃道:“九泉之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四爷陡然声色俱厉:“你必须服从。”
他撕心裂肺地叱令许松,目中已有泪光在隐隐闪动。
他强忍着悲哀,同时内心淌血,痛苦至极。
一切都已到来,都已结束。
他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在他将死的时候,仇人才潮水般涌来,朋友反而一个也见不到?
他仅剩的两个亲人,也只见到一个。
他多想见见丫头,可又莫名怕和丫头见面。
他怕自己会深陷情感,怀念太多,无法洒脱地迎向死亡。
他身影在夕阳下的木叶间逐渐颓迷,若隐若现。
许松看着他,良久,良久。
这个豪迈豁达的英雄,已变得有些佝偻,残年风烛的迹象越加严重。
他原来这么寂寞。
许松真想冲上去拥抱这个倍显无助的老人,却又同样颓迷,寂寞难消,一点动力也没有。
夕阳尽逝,木叶随风静摆,大地更沉默。
沉默得就像寂寞,就像一口陈旧平凡的棺材。
谁的棺材?
一个人若能以大地做棺材,是不是就不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