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很长。
又很空,很碎。
仿佛是一个永无醒时的梦。
仿佛是一个用撕成千万片的记忆做材料制造出的梦。
梦里,有生命中所有值得珍惜的人。
父亲,许松,最刻骨铭心的张公子。
他们在哪儿?
在我身边一直亲切而温柔地凝注,还是已离我很远很远?
我是孤单一人,还是和以前无数个日夜一样拥有父亲的慈爱、许松的关切、张公子的柔情?
幸好我最忘不了的,终于没有忘,终于依然牢牢地深深地记在心底。
只要我有记忆,就永不会孤单。
虽然我知道,有太多记忆都是布满伤痕、血泪纵横。
虽然我知道,但我仍庆幸自己忘不了。
忘不了,痛苦就不能消灭?
记忆到头,难道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痛苦?
痛苦是缠绵悱恻的,也值得留恋。
痛苦刺激人醒过来,面对全新的明天。
痛苦证明每个人都真真切切地活着。
XXX
又是一个多么值得留恋的晴好之日。
微煦的阳光染着一种熟悉气味,柔软多情地流过她的发丝、眉心、眼角、耳畔、鼻端,流过她娇甜上翘的嘴,渐渐将她从沉沉睡梦中唤醒。
她听见和风轻缓地拍动床单的声音,愉快美妙。
她却没有立刻睁开持久沉迷于幻景的眼睛,似乎不敢彻底放开心扉去亲近身边安详静谧的一切。
虚伪华丽的梦实在比残酷刻板的现实要可爱无数倍,在广阔多彩的梦里,她至少还能如自己所渴望的见到公子。
此时她才深刻而强烈地意识到,除了公子,她已无法爱上任何男人。
就算那个男人玉树临风,家资富足,声威显赫,又温柔贴心,才思风趣,品格高洁,在她看来也同样不及公子的万一。
她爱公子,已到难以割舍的程度。
那次公子凄然逃出山庄,几乎就是割去了她身上的一块肉。
直到现在,她心中还是会莫名其妙的刺痛,痛得深入灵魂,难以自拔。
XXX
静,不知已持续了多久的静。
她忽然狂喜地惊呆。
被露水打湿的木头散发出微甜的气息,花圃趋至永恒的芳香,泥土醇厚如酒的味道。
她都嗅到了,受宠若惊地嗅到了。
这气息芳香味道,代表着那段幸福往事,原来仍和那年那月那日一样离她这么近,这么贴心。
她无比高兴,无比激动。
一切都未远去,都未消逝,那公子就应该也在。
这是完全盖过宿醉后头昏脑涨的一种希望,一种巨大而可贵、纯洁而美丽的希望。
现实,让她首次好似只做了一场毫无意味的梦。
她狂喜得手足无措,急迫地睁开双眼,看到了她总在渴望忆起的所有物事。
但她知道,只要看见了这些物事,公子就必离她不远。
XXX
被子这么单薄又这么暖和,花纹这么浅显又这么秀美。
她不由得伸出脆弱苍白的手静而轻地抚摸着,就像抚摸情人湿襟的泪痕,一遍一遍,再不想停。
门半掩。
她的位置正好可轻松地透过那条宽窄适中的门缝,直接把激动的目光投向门外。
门外依旧是一片仿佛无边无际的花圃。
依旧是景色旖旎,其实什么都没在她流过太多泪已憔悴干涩的眼里粉碎或改变。
那公子呢?
她只记得自己早就随着父亲的马车回到家,并有整整两三天独自闷在房里,茶饭不思,日益衰颓。
这样的她,怎么还有足够的精力跑到后山的这片花圃来?
一定是别人把她带来的,这个别人会不会正是公子?
为什么总有一段记忆是完全空白?
为什么总是一段感觉最重要的记忆?
为什么明明空白,还要清楚地让她感到?
她不再多想,也根本想不出来,脑海混混沌沌,思想颇为凌乱。
想多了反而更痛,钻心的痛。
于是她立刻掀被而起,用大且快的动作来强迫自己不继续想下去。
她不是一个开放的女人,更不粗枝大叶,可昨夜她却是完全和衣而眠,原本整洁的衣裳已被她压得皱皱巴巴,从这一塌糊涂的遍身褶皱上就能知道她昨夜睡相有多糟糕。
她不惊讶,也不自责。
她变得很容易原谅自己,也很擅长解嘲。
她解嘲地微笑,笑容却不如意料中灿烂潇洒,而是苦涩僵硬。
她把自己瞬间笑成一朵早已凋萎的蔷薇。
XXX
梦的最后一丝残烬也消失了。
所有在她想象中邪恶污浊的事物都已寿终正寝,彻底陨灭不见。
温和美好的韶光也从未逝去。
推门走出,仍是满目春景,花开正盛。
风自天的另一边吹过来,轻抚她略显苍白消瘦的脸,她浅浅呼出一口气,脚步飘然无力,就像以往每次患病初愈时只觉腹内空虚,却又食不知味。
她此刻最想的,倒不是一大桌丰盛热乎的佳肴,而是一小碗冷热适度的清淡菜汤。
这本是世上每个病后虚弱的人都不约而同会产生的第一种强烈直接的渴求。
但这里只有花香,扑鼻浓郁的花香,除了花香还是花香,花香占据了这里的角角落落。
这里非但喝不到一滴菜汤,也看不见一片可用来煮汤的菜叶。
幸好春花的芬芳取代了菜汤的作用,让她杂乱无章的思想渐渐稳定,她很快就不再空洞茫然。
她已能集中精神和目力去关注一个方向。
一个铭刻了她那段幸福往事的方向,公子的微笑或许还和昔日一样飘动在和风丽日中。
她看着那个方向,就像看着一个本已碎成无数片的美梦忽又神奇地组合成完美无瑕的模样。
她没有露出多么感激的神情,只是毫无征兆地惊呆了。
她惊得非常突兀,呆得难以自拔。
她确定自己的视野中真的出现了一个男人。
可她又心惊肉跳地不敢相信。
这是一个单看背影就有强韧肌肉的男人。
他静如古松地伫立,宽大雪白的长袍,袍角在风中不止息的猎猎飘动。
那种出尘逸飞的风采,涅而不缁的气度,顷刻间漾满了整片开阔宁和的花圃。
他站了不知有多久,似从天开鸿蒙地辟浑噩的那一刻起就处身于此,完全与富丽春光融为一体,而春光竟像是因他绝世卓然的风采气度才显得独特又纯洁。
纷繁花品与他衬映之间,也顿失了不少颜色。
能令万花失色的女人已难寻,这样瑰奇的男子更是近乎神话。
他风采气度足以震古烁今,如丰功伟绩满身的一代枭雄。
他或许本就是一代枭雄,或许本就有满身的丰功伟绩。
他柔中带刚,勇而不狂,身材高壮,却又肩圆腰窄,几分秀气。
不管他生得怎样迷人,怎样使人慑服,在她看来都是陌生可怕的。
不管从任何角度去看他的背影,她都直入要害地看出他不是公子,绝不是。
公子并不具备这种惊世骇俗的风采气度,他自称只是个有些过人之处的庸中佼佼。
公子也不高大健壮,相比之下,他要瘦弱许多,甚至弱到比很多女子更不禁风吹的程度。
公子没有丰功伟绩,她爱他就是因他平平淡淡,从不好高骛远,从不为那些轻浮的名利而冲动,他一直遵循顺其自然的做人法则。
他们的爱情,也顺其自然的简单。
简单才会触发真正的幸福。
这不能让他大红大紫,高于人上,却能让他一生太平,非常自在。
如此做人,岂不美好?
可惜这种美好,世上没有多少人会及时参透。
当参透时,往往也是很多人生命终结时。
他们能做的,不是放开心扉去拥抱,去享受,而是空虚寂寞地悔之晚矣。
XXX
春日杲杲,万里晴云。
这个捉摸不透而伟岸俊逸的男人在明媚阳光里恍如隔世,突地长叹道:“做人有时很累。”
他的声音平淡冷静,显出他槁木死灰般沉闷的心境。
他的声音让丫头感觉在什么情况下经常听过,却很久都想不起丝毫与他相熟的痕迹。
听他语气,显然早就知道身后有了她这么一个人。
他临风而立,神思遥远,对万事万物的感应竟还非比寻常的敏锐。
丫头心中不知哪个地方隐隐痛了一下,情不自禁地问:“是你带我来这里的?”
这男人未置可否,仿佛已彻底的心灰意冷,无动于衷,声音冷得凄然:“当你爱一个人爱到头痛欲裂不能收手时,当你爱的那个人始终对你说她只愿一生做你最听话的妹妹时,你就会深刻地体验到,原来做人很累,无奈无助的一种累。”
她一头雾水,懵懂而认真地问:“这些话是说给我听的?”
这男人似在莫名的苦笑,苦得让人心里发酸:“你以为不是?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我还不疯,还没呆到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地步,也没傻到和这片死气沉沉的花圃谈笑风生。”
丫头更不懂了,这男人本就是一个难解的谜:“但……但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这男人的声音更痛苦,甚至透着绝望:“为什么?你难道真的一无所知?”
她的头又开始一片空白,血丝密布的眼睛又开始刺痛,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麻木的额,觉得自己必须尽全力在最短促的时间里想起一些事。
她努力良久,一无所知。
她只好放弃,暂时的放弃。
她首先要弄清楚眼前这男人究竟是谁。
她隐约感到这男人对她来说本该非常熟悉,甚至比公子更熟悉,但就是一时回忆不起来。
她无力地微微一笑:“你到底是谁?是你带我来这里的?你为何知道这里?”
三个问,他一个也没回答,反而又苦笑:“你真的想我告诉你?”
她迟疑,讷讷道:“如果你不愿说,我也不勉强。”
这男人似突然完全陷入绝望:“我怎会不愿说?我只是你的大哥,许大哥,只是……这一切既已成永不变更的事实,我有何理由不愿说?”
她遭雷击般,脑中混混沌沌,思涛翻涌。
她听得最清楚的,是那三个字:许大哥。
原来是许大哥,原来不是张公子。
虽明知如此,她也并不失落,反而十分欣喜。
故人相逢本是值得高兴的事,何况是与自小无猜的许大哥。
但这高兴中又糅杂着某种深入骨髓的苦涩。
她努力去忽略这莫名其妙的苦味,却遮不住一段本已成空的记忆。
那三个字就像一把特别定制的钥匙,竟不容分说地自动打开了她最阴暗隐秘的记忆之门,将那些最不堪回首的片段如怒潮般放了出来。
别以为痛醉就无事。
别以为酒一喝多就会让人无端忘记很多事。
别以为醉意酕醄中发生的一切到第二天就再也无法记起。
如果谁这样以为,那他不仅是懦夫,还是蠢材。
虽然此刻的她不这样以为,却深感自己是天底下最胆小怕事的懦夫,最没有用处的蠢材。
她终于在这短促的一闪即逝的瞬间,将那些痛苦而污浊的片段毫不遗漏的想了起来。
她想起滂沱大雨,雨光闪闪的青石板,两层两进的简陋酒店,两个畏缩成一团最后落荒逃走的奴才,许大哥颓丧凄凉的面目,三坛泥封未干、单嗅酒气已醉倒的烈酒。
她想起第一口辛辣的酒汁给她狼狈地呛出,不知喝到第几口自己就扛不住软泥般瘫在桌上,目眩神迷,昏昏欲睡,喃喃醉语。
她想起一只强劲而发烫的男人手既紧也久的捏着她渐无知觉的一只纤弱玉手,恍恍惚惚中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个男人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声音在耳边不住倾述那些真切又痛苦的情话。
她甚至还清楚地想起一张窄小冰凉的床,那个男人潮湿颤抖的手疯狂地撕下她衣服,那张粗重喘气的嘴在她全身上下急躁无礼地移动。
越来越淫猥的声音和动作。
扭动的迎合,急切的接触。
但记得更清楚的,是自己满眼晶莹的泪。
幸福甜蜜的泪,绝没有一点痛苦与哀伤。
她沉寂地凝视着这从小到大对自己无微不至的许大哥,脑中无休止地闪出昨夜因醉而发生的一切。
事虽过去,记忆却刻骨铭心,难以消除。
她原以为张公子是她一生中最想忘又实在忘不了的男人。
现在她才知道,比张公子更想忘又实在忘不了的男人,已经有一个。
就是这许大哥。
她昨夜喝酒只为一醉万事皆休,却不料醉后反而更痛,遭受了撕心裂肺的全新伤害。
她因想要忘记一些人和事才去尽情喝醉,却不料酒已将那些人和事更顽固地印在她心上,成了她灵魂的一部分,到死也不分离。
她常听大醉初醒的男人苍白无力地询问醉时自己所做的一切。
她认定人一喝醉,就可以忘乎所以的胡天黑地,认定酒意尽消后自己能将那些胡天黑地的事连同想忘的人和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傻得多天真,自己原来在很多世事上仍是什么都懵懂的小孩。
这么快,她就仔仔细细地将自己醉时所做的一切想起个明明白白。
她不住责问自己:为什么该忘的总是忘不了?为什么自己偏要折磨自己?
许松突然也变成了天真小孩,声音很痴:“你现在一定恨我,其实我本就只是个天生让人恨的人,我永远不值得任何人爱,我卑鄙无耻,寄人篱下,你就算把我恨死也是天经地义。”
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这个陌生了的亲人,看着这头可怕的野兽。
但他又是那么静,那么暖,那么痴,一点威胁都没有,仿佛她想起的那些丑恶之事绝非他所为。
她咬牙,默默滴泪。
燕归来一刀无情,毁了公子。
而他,比那一刀更无情,不仅毁了她的人,也毁了她对公子至死不渝的纯净的爱。
她像逃避一只孤独冷酷的恶狼,一步一步无力无助地往后退。
她根本没意识到这件事已成定局,自己完全退无可退。
但她还是只能退,除了退得远如天涯,她已别无更好的选择。
退到许松背影在她眼里看来不那么魁伟高大而是十分脆弱单薄时,退到这条花圃小径的尽头通向木屋最底层的石阶时,她停住了。
她突然用尽全力向许松怒吼,声嘶力竭,没有带出一点悲伤的哽咽声,只是深入骨髓无法谅解的怨恨。
她的怒吼坚硬冰冷锋利,让周围每一朵盛开的花也似在战战兢兢地发抖:“你说的不错!我现在是恨你!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你,让你死个千万次!你给我滚!马上滚!我已不想再看到你!永远不想,死也不想!”
她疯狂地转身奔上石阶,推开木门,进去后决然地闩紧门,将门外的花圃、往事、许松、自己曾经幸运地甜蜜过现在又不幸地痛苦着的一切通通隔绝。
门里无人问津,门外也是荒凉世界。
她终于瘫软地似被抽空了所有思想和记忆般倒在门边,空洞又混乱的头沉甸甸地倚着冷硬的门板,放声大哭。
泪水让她原本娇美的脸五官全非。
门外一片死寂,接近永恒的死寂。
许松还在么?
听了丫头的怒吼,他还在那里呆得住?
其实他也是为自己的爱才忍气吞声地活着,如果他早些果敢地放弃自己的爱,又怎能像现在这样活得卑贱无奈?
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的爱付出一切,都有权被别人爱和爱别人,他只是很直白地表示了,这到底有什么错?
错的究竟是谁?
是酒还是人?
也许都不是,也许都是。
永远没有人能三言两语简单地说清楚。
这种事本就不简单,也不会有清楚的结果。
正如巧合,可谁也不确定到底存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