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从没见过这样的外祖父。
往日的外祖父,总是妙语连珠炮弹似的往外吐,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
他一人指点江山,他天生带着一种不羞怯的气场。
但今日不是。
今日的焦点,变作了大外祖父。
沉檀目光一直在大外祖父身上。
她觉得这个人,像是外祖,脸长得都一样。
但是又不像,外祖应该有许多白发,但他没有。
外祖也从不举着大烟枪。
大外祖父对着一个穿着优雅的老年男人在说话。
他说:“啊呀难为阿爷你大老远跑一趟,囊个坐到这歪头?走走走,到屋头去,喝点茶……”
旁边有人帮腔,说:“就是,我妈跟你一辈的,你来了不打招呼就算了,还坐到这外头,不像话……”
沉檀听着这声音十分熟悉。
她才转了目光,发现帮腔那人,是外祖父。
他今日穿上一件蓝色外套,在大外祖父身旁,丝毫不出彩。
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这宴席不是他办的。
但是没办法,他为人子,为人弟,生来矮人一头,一辈子都要矮人一头。
偏生自己又时运不济。
想后天努力一把,抬起头挺直腰杆做人,也做不到。
都是命。
他不想任命。
所以他虽低着头,但腰总是不得弯的。
沉檀还察觉不到外祖父的窘境。
她终于寻到了外祖父,便满心欢喜往外祖父身边走。
可还没得近前,沉檀就见着外祖父对她摆了摆手。
是叫她不要过去的意思。
外祖父这会儿也没功夫顾及她。
再说,沉檀的爹妈不来,她出现在这里,也确实不招人待见。
有时候,外祖父也不知该把她放在什么位置好。
沉檀看见外祖父摆手,心里便萦绕着一圈说不上来的情感。
她不理解,也不明白。
为何最亲近之人,也渐渐远离。
都要放她一个人在这里。
周围都是欢声笑语,人人你来我往。
就连桌下的狗,都成群结队觅食。
只有沉檀,孤独得狗都不如。
上院鞭炮炸响,一路响到下院。
六元长长火炮,头尾连成一条线。
‘噼噼啪啪——’
几乎将沉檀耳朵炸聋。
从前家里也放鞭炮,但那时总有人来捂她耳朵。
抱着她往后撤。
如今没有谁来。
谁也不会来。
曾外祖母被人众星拱月围在正中,看着爆竹为自己炸响。
庆祝自己在这人世间,度过九十年整。
吴放龙被姐姐们拉着,站在曾外祖母身后,在炮仗声里,二姨娘还在说女儿夜里不睡觉总哭闹的事情。
“难带死了……”她说。
“小孩子哪有不难带的哦……”吴放龙自己还是个孩子,却比当母亲的姐姐更有经验。
外祖母还瘫在床上,许是知道今日特殊,她迟迟没有再入睡。
只一双浑浊眼眸,看屋子灰白色,一如死后地狱模样。
屋内屋外。
两个天地。
全世界都在高兴。
她不在全世界里。
外祖父跟在自己哥哥身后,一边等着哥哥吩咐,一边帮忙看着哥哥家的两个孙子。
他倒是想起沉檀。
但想起又如何?
徒增烦恼。
那年的鞭炮声,在沉檀的记忆里,一直响到年终。
诞辰要放,生辰要放,死亡要放。
旧年新年,都是要响炮竹的。
那一年的炮竹,从未断过。
她呆呆站在原地,看烟雾起。
有光和声在烟雾里往外溅射,落在她脚边,就像生命的结尾。
炮火打过,宴席开始。
先上凉菜。
花生米、猪耳朵、凉拌海带木耳、拍黄瓜……
这会儿没到上硬菜的时候,是不需要去招待来客的。
外祖父终于得空闲,四下里找沉檀。
上院的吴放龙也在找。
“放龙,你个男子汉吃饭不在桌子上吃,端起碗往外头跑干啥子?”二姨娘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
三姨娘接过话,笑嘻嘻问他:“要开始学喝酒了噻,婆生日,你都不喝两杯咩?”
“我先吃点饭垫肚子,早上饿到现在,直接喝酒,那我一杯下去就醉倒了……”吴放龙端碗出了大门,从上院找到下院。
他读了些书,邵剑波总是同他讲道理,也渐渐晓得世事。
人变聪慧,开启灵智,其实只需要很短的时间。
或许一瞬间就够了。
邵剑波跟他同年,讲道理就不像外祖父那样,说道理本身。
邵剑波说的道理,都是通过一个个曲折动人的故事,来体现出的。
吴放龙终于醒悟过来,知道自己从前有多荒唐,荒芜了多少时日,荒废了多少学业。
也耽搁了沉檀的教育。
并非书本教育。
是爱的教育。
这个孩子,出生就遭遇不幸。
被抱过来,本该好好长大,可惜也无人看管。
她孤独而寂寞生长。
内心充斥着一切野蛮生长的情绪。
周围都是爱,唯独她那片空缺。
她向四周触摸,却什么都摸不到。
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罪恶,吴放龙不仅冷眼旁观,还亲自参与。
带着愧疚,带着迟来的爱。
吴放龙想救赎。
沉檀是在下院的桌子底下找到的。
她怕那些土狗,所以一直试图躲开它们。
但狗太多,还经常打起来。
沉檀怎么跑,都躲不过去。
总有一两条狗围在她身边。
吃席的人也不在意。
农村吃席,都是认识的人,拐卖小孩的事情很少发生。
所以大家都会先放任孩子玩耍。
大人吃饱饭,再去管小孩子。
他们也只当沉檀是哪家的小孩,总会有大人来寻的。
外祖父和吴放龙确实也来寻了。
不过他们找人,总是按自己的思维,往桌上坐着的人寻找。
谁会想到,桌子底下还有小孩呢?
吴放龙转了一圈,没瞅见沉檀身影,他又在下院四边的阳沟里找。
怕沉檀卧在阳沟里玩耍。
就是在阳沟边上,吴放龙听到狗叫,下意识回头,才看到灰头土脸的小沉檀,被狗咬住了罩衣带子,正在往后撕扯。
“滚滚——”
吴放龙把手里碗丢开,大吼着冲了上去。
碗摔在阳沟边上的石头缝隙处,磕出老大一个豁口。
一对筷子碰撞,发出竹节脆响。
而后一根落在高头。
一根落在隘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