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回来后,父亲在我的家里住了两个晚上。很晚的时候,我在房间里隐约听到熟悉的说话声,迷糊中又好像梦到母亲在世时候,她跟父亲两人依偎在阳台,低声细语。
从那时来看,父亲绝不会是个出轨的男人。后来他坦白,我们才知道,他跟一个叫谢芸的女人在一起好长时间,那时母亲还在世。当时我才十五岁,绍远十七岁。
这是不可原谅的事情。
但是母亲却丝毫不介意似的活着。或许那是她的一种伪装,我现在才想明白,母亲一定把心里的那份怨恨藏了起来,就像她在失眠的夜晚,假装熟睡似的。但是,若是从这个角度想,母亲变得卑微了。
清晨起床,在客厅听到父亲的呼噜声,感到安厅。宋涛走了多久了?掐指算算,刚好过半月。在一起时,彼此都不是太粘对方的人,离开这些天,竟每时刻都在想念。
洗漱出门,走到街拐角的面包店,买了酸奶和面包,又直直地折回来。父亲还没有起来。我把一部分的面包搁进冰箱,另外的拿到阳台。
我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懒懒地伸手向背后的小书柜里企图拿本书,不慎掉落,咚!厚实的木地板被撞击的声音。我往客房里望去,好像看到了声响,不多久父亲方才起来,穿着睡衣缓缓走来,我发觉他身材有点发胖了。回老家的时候,因为穿着正装,才忽略了。脸上有点儿浮肿,想必昨夜很晚才睡。
我喊,“爸爸……”他没有看我,伸着懒腰,挤弄他那迈向年老的腰身,朝着阳台,慵懒地走来。“唉~小曼,几点了?”
“刚过七点半。”我看到他眯着眼睛看花园,一副没睡饱模样,问他,“昨晚跟芸阿姨聊很晚?还要去睡一会儿么?”
“啊,不睡了。”他好像有点在意,但因为我把重要的问题放在前面,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位置,他也就可以逃脱回答,继续下面的话题。我也没有强求他,面对他的再婚生活,也从不打探。
我们全家,似乎都是这种关系,对于我和宋涛在一起快八年还没结婚,父亲跟哥哥也从不过问一句的。
父亲他面容有些疲惫,不光是休息不够的那种疲惫,我猜想他跟谢芸阿姨发生了争执,不然也不会要求在这里留宿。我也不想问他,兀自吃着面包,看着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瘫软地坐下。
“咦,睡莲么?花开了,”他指着墙角的水缸,开出一朵粉紫色的莲花,清晨的露水在叶子上薄薄一层,安宁又矜持地开放。回老家前还是很小的花骨朵,这会儿全开放了,暗自体会到夏日的魔力,不经意间,某些时刻在意的事物,也会逃过你的眼睛、感官、信念,正悄悄改变。
(到底有多少像这样在意的事物,不经意间逃过了我的眼睛呢?
又或者,根本就是“不在意”、“不关心”、“不敢直面”!
我不知道。
就像我跟家人的那种关系,说好听是互不干涉,说到底,其实是种“漠视”。我憎恨过我的父亲,觉得母亲的死,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在外面有女人。可是碍于亲人的这层关系,憎恨有时强,有时隐去,变成一种“漠视”。也因为这档子事,横在中间,使我们无法继续靠近。)
我欣喜地跳下椅子,赤脚走进客厅,一边告诉他,早餐放在冰箱。父亲问我干什么去。我说,拿相机,给宋涛拍几张照片过去。背后好像听到父亲说,还是跟以前一样啊。我窃喜地对着瞳关微笑。掐算着他回来的日子,应该就在这个周末。
“小芸好像有新男友了,”我蹲下身子,相机对准睡莲时,他幽然地讲起来。
“咦?”我饶有兴致地停下来,相机托在左手,等他说下去。这是第一次他主动讲他跟谢芸阿姨的生活。
“我也不确定,只是感觉她对我说话的语气,看我的神情,都变了。就好像,一个人只有这么多精力,因为分出去一些,对方是可以感受到的。”他皱着眉头,嘴边的手一直拿着面包,犹犹豫豫,仿佛在他说话的同时,思考着要不要将话讲下去。
我没有搭话。
“可能吧,她比我年轻,精力旺盛。或许问题出在我这里,我不知道。我满足不了她吧。”他有些老态,我终于证实他的疲惫,是来自心灵,而非旅途劳累。
“小曼你不要笑话爸爸。我实在憋得慌,我要将这些胡思乱想讲出来,心里才有点点舒坦。我心里拿不定主意。其实活到这把年纪,只要有人相伴就行了,已经不在乎爱情什么的。”
宋涛打电话来,已经过零点。睡梦中,听到窗帘摆动的声音,电话一响,我便醒来了。
“喂……”
“睡着啦?”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迷糊中我竟欲落泪,我爬起床头,精神了一点。
“嗯,正要做梦,被你吵醒啦。现在几点?”
“噢,快一点了。真是打扰小曼的美梦了,就是想告诉你,我可能要下周三才能回去。你还好吗?”电话那边除了他的声音,几近寂静,把熟悉的声音,托起来,好似他此刻就在我耳边。风把窗帘吹开,隐约的光,我想起他温柔时的脸庞。
“嗯,还好。哎……我正巧要给人拍组照片。之前还在犹豫,因为你周末回来,想着要不要推迟。”
“这正好,有事情忙,时间会过得快一点。好了,就这件事情,你继续睡吧,好梦。”他语速变得有些急促,估计也是困了,想早点挂电话。可我想拉住他。
“宋涛,”我急忙地喊住他挂电话的手。我听到他把话筒凑近耳旁的沙沙声,问我,怎么了。
“我们结婚吧。”
说出那句话,我就后悔了。心里有个声音,突然拖住了我,然后绕过心房,直接穿过我的喉咙,脱口而出。这我是内心深处的渴望吗?我这样问自己。
“好啊,”他痛快地回答,像孩子一样玩有趣的游戏,声调提高,变得不真实;又像是积压许久的心结,突然因为我这话,紧绷的心弦松开时刹那的畅快。他满心欢喜之余,不忘问我,可是小曼之前不一直不愿结婚,说婚姻就像是骗局,只有不结婚的爱情才能持久吗?
我不确定,我不肯定,这真是我渴望的吗?或者我也是在跟他玩一场求婚的游戏,谁先说出来,谁就赢了。我心烦意乱,我不知该如何回报他的热情,而他却在千里之外急切地等候着。
几分钟过后,宋涛开口说话了,“这么重大的事情,等我回去再详谈吧。快睡,晚安小小曼。”“晚安。”我明显听出他的热情冷却,方才的兴奋被理智压制住了,变成一种轻柔又平和的声音,跟我道别。
又是一个不眠夜。已经到了秋天,我躺在床上,感受到一种燥热从背脊往上涌。我胡思乱想,我的一句话,将要打破我跟宋涛原有的关系和生活。或许这只是我的臆想,我希望如此。
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走到阳台,点上一支烟。灯火照亮城市上方,我突然想融入其中,让它们把我的身体带到喧哗之中,我走进客厅拨通绍远的电话。
他没有接电话,我期待的那种热闹声音,变成虚幻。
客房的灯还亮着,父亲还没有睡吧,我过去敲门,没人回应。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小曼啊,怎么?要出来吗?”哥哥微醉的声音,一旁随继响着父亲的声音,“小小曼,快过来。”
我竟一时不知所措,拿着听筒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我放任电话那头侵入凌乱的声响,像沉醉似的,沉迷其中。我该有多寂寞啊,我的母亲活着的时候,该有多寂寞啊?
“你来接我。”我想我的声音被喧闹吞噬,绍远没听音地在那边“啊?啊?”便大声重复一遍。
绍远依是一脸笑,小眼睛在混着车灯的夜色中变成黑色的两条线,站在车前。我问他,“爸爸怎么被你吸了去?”他抓挠着后脑勺,嬉皮笑脸地说,“再不玩就老了。”“玩也不像这样,大半夜的,身体吃得消嘛?”他过来倚着我的肩膀,好了,好了快上车。
“小曼今天怎么如此野兴?妹夫还没回来吗?”他一连窜问题丢过来,我不理会他,望着窗外,路光闪烁。“我方才跟宋涛说,‘我们结婚吧’,”我打断他继续要抛出来的无聊问题,单刀直入地说。
所以,我亲爱的妹妹是想清楚了?
不知道,就是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我亲爱的哥哥呢,准备跟徐莹结婚吗?
跟他在一起,我们总能把任何形态的问题,这样玩笑过去,像要诉说别个人的事情,轻描淡写。
“你们也该结婚了。就是换一种方式,另一种称呼。如果你们生了小孩,在这样一个国家,不结婚的话,孩子会让人笑话的。”
“我没有想这么远。”
本以为他会像上次那样带我去A酒吧,车却开到离家五条街的夜市。已经是深夜,依然有许多人在这里喝酒吃宵夜,异常热闹,仿佛灯光驱赶了黑夜,伪造成了白昼,人脸上却依有夜晚时该有的疲惫。
父亲在人群中,一个小角落,独自喝着酒,没有发现我跟绍远手挽手朝他走去。看见他,我突然发现我们那个家原来一直存在的主题——孤独——就看父亲现在这样,独自一人,周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