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以后,十月廿六。几乎与我擦肩而过的十六岁生日。我想起了我娘,不知道她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如何。我想一定很好,除了我不在她身边,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让她在那个世界难过。对于五天前方知年月的我来说,这个生日便似从天而降。天气已然转冷,下过雪之后,我便穿上了我娘亲手为我缝制的狐裘。我用了六年的时间才攒够这件衣服所用的狐皮,乃是真正的集腋成裘,那是我和娘最喜欢的衣服,曾经因为这件衣服,我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英俊的猎人。那天夜里,我买了鱼,又买了酒,那是我六年来第一次吃鱼,平生第二次饮酒。空气中竟然隐约有些幸福洋溢的味道。
就在我刚刚熄灭了灯火,这味道尚未散尽的时候,我突然听见屋外传来簌簌的脚步声,在这宁静的寒夜里愈发的清晰。我又惊又怕,急忙走到门前向外查看,黑暗中仅见几个朦朦胧胧的人影,看不清模样,但他们手里的刀和绳索却清晰可见。
我想起了那夜里那位姑娘和我说过的话,心想该来的终是来了。我迅速地走到门前,在门缝里拈弓搭箭。屋外的人影更近了,已能清晰的看清他们的面容,大概只有三四十步的距离了。他们共有四人,年岁皆是不大,竟束着头发,想来这几位在人前也必是冠冕堂皇。我瞄准了其中一人的发髻,一箭中的,那人惊吼一声,头发便已散乱。
我迅速又搭一箭,然后猛的打开门,高声喝到,“诸位再走一步,我便放箭了。刚才那一箭,不过是个警告。如此距离,我信我例无虚发。是进是退,请自便。”此刻他们即使有弓箭也来不及了。我确信,在他们发难之前,我至少能置其中一人于死地。我所博的,也是他们不肯一命换一命。
正在僵持中,黑夜中突然射出来一支箭,正中我正搭箭的右手。我大呼一声,急忙反身回到屋子里关紧了门。
很快门被踹开了,门外站着五个人,其中一个人的手里拿着弓箭,脸上俱是轻蔑而张狂的笑容。他们未进门内,只是在门口站着。其中一个年岁稍大,貌似头领的人狞笑着说到,“小子,箭法不错啊,只可惜我们也是有备而来,哈哈哈。”他肆无忌惮的笑着,然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同伴接着说到,“你们果然没有说错,这身行头果然不错,这年岁,这射术,这力气,这长相,还没准真能卖个好价钱。还是乖乖就范吧,免得受些皮肉之苦。”
此刻我已无法再拈弓搭箭,忍着疼痛说到,“我值几个钱我心里清楚,但是想必也要活的才行。诸位处心积虑,我也不忍诸位空手而归。这个包裹里有些兽皮,想来价值远胜于我。不然,”说着,我把那个包裹往火炉凑了凑,“玉石俱焚,你们什么也得不到。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乐趣。”
那几人似是不信,接着往前走。
我突然用提着包裹的那只手拿起一支箭,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却没有扔掉包裹,“我杀不了你们,可是我杀得了自己。诸位若是不依不饶,我也无可奈何。”说完我又向那火炉靠了靠。
他们停住了,那领头的哈哈大笑,“好,算你有骨气,但是我们总不能空手而回,把那包裹拿过来,还有你身上那件衣服,我们便相安无事。”
原来即使匹夫无罪,怀璧亦是其罪。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我冷冷地笑着,“想要这件衣服,还是从我的尸体上取吧。”说完把那个包裹扔给了他们,“能给你们的就这么多了,我的生死,你们看着办吧。”
那人接住后简单的翻了翻包裹,又是一阵得意的笑声,“不错,不错。这些东西是比你值钱多了。也许我们还会来的。小子等你伤好了,最好勤快点,好攒些下回买命的东西。我们走吧。”说完,冲着身后的几人一挥手,就要转身离去。
那位被我射穿了发髻的人却并不甘心,拉住那领头的说到,“大哥,东西已经到手了。我们已经不虚此行了,下次我们来也不知何年何月,那还留他做甚?”
那领头的看了我一眼,说到,“算了吧,逼死了他,无端的溅一身血,又卖不了二斤肉,何必呢?看这人也是一条汉子,我们和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便放他一条性命吧。”这人似乎颇有些威望,那人恨恨的看了我一眼,最后也悻悻的离去了。
侥幸留得一条性命,那贼人的怜悯,在我看来更像是施舍,我不由的冷笑,笑自己之前的幼稚和无知,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眼前一阵眩晕,我想起那支箭还留在我的左手,我轻轻的将它折断,然后抓住箭头,猛的一拉,滴血的半支箭终于拉出来了,血流如注,我忙撕开床单,紧紧的将那条手臂包扎了一番,我浑身早已湿透,却不由的瑟瑟发抖,将桌上剩余的酒一口饮尽,便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天尚未亮的时候,我便痛的醒来。看着地上那一滩已经褪色的血迹,若不是手臂痛的如此真实,我还恍若仍在梦里。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不知还能重复几次昨天的故事。未来从未像今天这般缥缈。虽已危如累卵,但却不觉畏惧,不过一条命而已,如这般活着,也没什么乐趣。我又想起了我娘,不知道我死了,会不会再见她。但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死亡来临之前我还得考虑如何活着,我看见了钉在墙上的那些兽皮,苦苦一笑,饮鸩止渴,好歹比渴死来的痛快。
当我拿着我小心翼翼的割下来的兽皮来到集市的时候,我很清楚在我打到猎物之前,我不会再来这里,甚至我不确定我还能不能有机会打到猎物。虽然天气很冷,但是我不敢再穿那件衣服,而且我还不得不卖掉那些可以保暖的兽皮。那天的运气不错,也许是因为天冷,那些兽皮卖的很好,我居然换到了足够支撑二十天的食物。在人群中我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姑娘,那天她的心情应该格外的好,总是笑语盈盈。当她看见我时,也是一样的神态。虽然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惊鸿一瞥,短暂的如同划过夜空的流星,但是那已足够给我安慰。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瞬间,我不是那样孤单。
在我回来的路上,我居然看见了昨夜在我家中的那五个人的尸体,不知为何会死在这里。坦率地说,虽然我对他们仍有恨意,但我觉得他们中的大部分罪不至死。想想昨夜还飞扬跋扈的他们,今天便弃尸荒野。人生真的很脆弱。也许弱肉强食便是人生的法则,也许不久我也会如他们这般长眠在这雪地里。
接下来的日子,我能做的惟有等待。等待着伤口的愈合,或者说,等待复活。每天晚上,我都蜷缩在一起看着摇曳在寒风中的灯火忽明忽暗,脆弱的无以复加。天气时好时坏,一天天的变冷。不知是否因为天寒,肉体的创伤和心灵的创伤一样愈合地缓慢。或许是久久未在集市上露面的我无法挑动贼人们贪婪的神经,这些天很安宁,是惟一值得庆幸的事情。
十天以后,天降暴雪。那次的雪一定是天碎了落下的碎片,不然不会不休不止。两天后的凌晨,屋顶一声痛苦的呻吟将我从睡梦之中惊醒。我看见整座屋子已摇摇欲坠,我急忙随手拿起了弓箭奔出屋外。随后轰的一声,呻吟变做哀嚎,屋子坍塌了。我努力的在废墟中寻觅着,唯一的收获只是那件狐裘,剩余的东西则不知所踪。我知道这些本就不够坚强的朽木已经尽力了,是雪下的太大。
此前的我所有的积蓄都用来买命了,此刻的我竟已身无分文。我的内心和眼前的世界一样,只剩下了白茫茫的一片。我笑了。除了笑,我能做的只有在风雪中颤抖。留在此地已是断然不行,因为大雪早已没过了膝盖,我循着涛声隐约看见海边似是没有积雪,便直奔那里而去。
崎岖的山路被积雪掩盖甚是难行,我踉踉跄跄得不知摔了几跤,好不容易走了过去。海水刚刚退去,沙滩上冰冷而潮湿。风很大,夹杂着大片的雪花仿佛直刺骨髓。但总好过积雪漫漫。我疲惫不堪地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已是气喘吁吁。左手隐隐作痛,我低头一看,伤口上紧缠的布条已经被血重新浸透,脏兮兮的令人作呕。但是我也无能为力,索性便不去管它。我用力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望向东方的天空。依旧没有一丝的光亮,惟有漫天的飞雪。我从未如此绝望,呆坐在这里,无所适从。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雪终于停了。久违的太阳也从云端探了出来,只是有气无力带不来一丝的温暖,一起从云端露出来的还有湛蓝的天空。我想,旧的那重天一定是碎掉了,现在看见的是崭新的一重,要不怎会如此一尘不染。只是我的那重天也碎掉了,却看不到一丝另一重的影子。狂风依旧没有尽兴,不倦地为这个世界平添寒意。我努力的尝试拉弓射箭,但是那些箭矢却和我一般无力。
海边渐渐出现了行人,皆是神色匆匆,他们看见我时奇异的眼神分明把我当成了怪物般的存在。即使偶遇了几个认识的人,也只是眼神中多了些无奈,不曾有人停下来。我忽然想起了我娘曾经说过的话。如果现在我死了,真的没人为我哭泣。关于命运,我从未这般无力,这般困倦。内心忽然涌起一个可怕的想法,或许便这么死在这里也是很好。虽然不会有人为我哭泣,但这海水的味道,与泪水几乎无异。也许这大海里,尽是他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