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公子,祝公子——”
嬷嬷的声音像伸入梦中的绳索,祝筠抓着一点点爬出噩梦。
月色朦胧,屋子里点起明亮的烛火。如果没有白日里那么多事,此时应该很温馨。
“夜里凉,少君已经为公子安排好房间,晚膳后老奴带您过去。”
祝筠点点头,回了声“有劳”。
孙平在帐子后趴着,时不时动一动,难受得紧,也睡不着觉。
祝筠撩开纱帐,挨着床头的板凳坐了下来。
“少爷,害您伤心了。”孙平抬起头看向祝筠。
祝筠的目光停在孙平披散在肩一侧枯黄的头发上。原来成为少君也不过如此。
“少爷,您还在生我气吗?”孙平见祝筠盯着自己出神,心里有点慌。
“说好了我们是一家人,要喊我长安的。”
“好多年了,改不过来了。”
孙平翻开枕头,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递给祝筠。
“我不能一直陪着少爷。就擅自盘了丝路上的一家绸缎铺子和一座宅院,归在少爷的名下。等明天赵司理办回燕国的户籍,少爷在北燕就畅通无阻了。即便少爷无心经营,那家铺子也足够少爷余生衣食无忧。”
祝筠看着手中的地契,一道闪电猛然劈过脑海——
“他们说的那一万两银子,该不会就是我手上的这张地契!”
孙平没有否认。
“只是一部分。我本打算用江北两艘船的货补上。那些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倒两次手很容易就赚回一万两。只是没想到,王姬会突然出现在凤鸣霞。”孙平摇摇头,可惜棋差一招。
“为了我,值得吗?你明明可以在王姬身边过得很好,明明不至于此。”
“值得,为了少爷怎样都值得!”孙平用胳膊撑着抬起身子。
祝筠被孙平的坚定震惊得说不出话。
“其实,我一直不敢看少爷身上的伤。”孙平撑不久,趴下来枕着胳膊,娓娓道,“他们说少爷脾气犟,常被送回教坊。我知道少爷挨了很多打、吃了很多苦。可少爷什么都不跟我说。我也不敢追问少爷这两年是怎么过得。”
孙平的语速越来越快。
“少爷的伤就那里,我不看,伤也不会消失。可我就是那么自欺欺人,骗自己说少爷活着就好,少爷的伤会好起来。不断跟自己讲,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未来少爷活在阳光下。我有余生照顾少爷。我……”
孙平哽咽了。
“也还好吧,他们胳膊嫌累的时候,也会放放水。”祝筠伸手梳理着孙平的头发,安慰着。
“比起少爷,我挨的这一顿,又算得了什么。”孙平把脸埋进枕头里,嚎啕大哭。
“少君,晚膳备好了。祝公子是在这里用膳还是回房用。”嬷嬷差人来问。
良久得不到回应,仆从抬起头,孙平仍沉浸在愧疚中。
“都放在这里吧。”祝筠和善一笑。
孙平抬起泪眼汪汪,“都忘记了,少爷奔波一天,一定饿了。”
“我还好。你先吃吧。我喂你。”祝筠端过粥。
“嗯?”
“最开始捡到你的时候,就是你躺在床上,我喂你喝粥。”
“原来少爷还记得。”
“我们俩在一起厮混的时间,比我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都长,怎么会忘记。”
“如果少爷每天都能这么喂我,我情愿废了这双手。”孙平破涕为笑。
“说什么傻话,”祝筠举着勺子轻轻搅着碗里的粥,“那个俞少君走之前说,如果三日后还不上一万两银子,会怎样?”
“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做这个少君。”孙平轻描淡写道。
“跟我说实话。”
“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辈子待在府里。能时常见王姬,也很好。”
“你,你真的喜欢王姬?”
“只是一厢情愿吧。我与王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不配喜欢她。”
祝筠把房契、地契塞回去,“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可以自己赚。把这铺子卖了吧,好好呆在王姬身边,不必为我分心。”
“怕是不成了,”孙平道,“这铺子和宅院都远在河西,即便找到卖家,三天内也收不回银子。”
“那你最多能凑多少钱?”
“应该有四千两吧。是为了赎回少爷留的。”
“我这么值钱?”
孙平骄傲地仰起头,“少爷无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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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府的议事厅上了两轮点心,只有燕国三皇子面前的盘子是空的。但三皇子还是很饿,他后悔早上没有把那笼虾饺吃掉。
不得不说,自家皇姐的效率相当高,机敏地避开齐时衡那张能把死人说活了的嘴,强势地把燕国索要的利益次第摆上谈判桌。
魏国那边有将军撑腰,明王拍板拍得也有底气。不到一个时辰,昨日扯皮的徽州、江北诸事,两家就敲定了。
然后是岁币,作为燕国不能独占江北的补偿,魏国被迫在原定每年向燕缴纳五十万两白银的基础上,又加十万两。
三皇子为公主暗中叫了个好。正准备拍拍衣服走人,就听公主那边有条不紊开启了下一项谈判。
三皇子顿时蔫了。
“听闻魏国有位鬼面才子,智比诸葛。徽州一战,亦在其中,不知才子现在可安好。”
“劳公主挂念,受了点小伤,现在上京休养。”高照按住明王,淡定地回答。
“交过两次手,未得一见,真是可惜。”公主叹息。
“来日方长,会有机会的。”
“既然鬼面才子不在,那我只能向将军讨双倍的债了。”
“愿闻其详。”高照赔笑。
“两年前鄂北一役,高将军好生威风啊。”
“不及公主徽州一战的万分之一。”高照谦虚道。
“那一战落败,被将军与鬼面才子率军包围。三百亲卫为掩护我撤离,以身诱敌,血洒疆场。奈何魏军人多势众,我与余下三名亲卫终究未能寻得出路。军师好谋算,竟然想出封山妙计。魏军居高临下,轮番驻守,监视着山谷里一举一动。我匍匐在山谷中,一边躲避将军搜山,一边又要觅食裹腹。七天七夜,将军可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高照有印象,是自己被封将军后的第一场大战,也是第一次和军师并肩作战。军师用兵如神,高照所向披靡。魏军攻破敌军主力后直捣敌军大营,敌方主帅被迫撤入深山。为了活捉主帅为大魏赢得更多利益,高照与军师谋划封山。
那会儿高照觉得,即便不能把燕军主帅逼出来,把她困死在山中也好。但高照却忽略了一件顶重要的事——粮草。
“若高将军的粮草能一直支撑下去,我到很想知道,将军打算封山封多久?”公主质问。
“既然上了战场,就要守着战场上的规则。公主不肯投降,总不能期望本将放水。”高照从容回到。
“我当然知道,所以今天本宫打算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公主的声音冰寒刺骨。
公主拍了拍手,几名燕兵抬着一竹笼田鸡进了大厅。
三皇子打小长在宫墙里,头一次见这种四条腿,会一蹦三尺还会呱呱叫的物种。起初还好奇它长个什么模样,但打眼见那身粗糙的褐色褶子和布满疣粒的皮,三皇子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着恶心得瘆人。
“将军可知我被困山谷的时候如何裹腹?”公主讥笑,“没错,就是将军眼前的田鸡。”
明王隐约感到不妙。
“是天不亡我啊。谷中恰有一湾泉水,泉中又有这些活物。可惜我不敢点火,只能生食。将军奔波了一天,也饿了吧。所以本宫请将军尝一尝,这地上的‘美味’。”公主言语间带着一丝癫狂。
燕国庖厨持刀上前,捉出一只田鸡,刷刷两刀将其宰杀。先是剥皮抽骨,将雪白的肉置入盘中;然后剔下黑白交织的蛙皮,一刀刀切成条,置于肉上。
公主使了个眼色,庖厨心领神会地端起盘子,送到高照面前。
三皇子看着盘中,只觉腹里翻江倒海,大概明天也不会感到饿了。
“大公主殿下,请注意场合。这是魏燕两国的谈判桌,轮不到殿下一人公报私仇。”齐相义愤填膺。
燕国大学士起身拱手,慢条斯理道,“齐相这是说的什么话。公主的事,就是燕国的事;公主的屈辱,就是燕国的屈辱。现下公主正是要为我大燕一雪前耻。”
“将军若肯吃,我们的旧债就算清了。大燕保证归还贵国战俘。”公主嘴角勾起玩弄的笑意。
高照起初还有些犹豫,但听到公主提及战俘,想到身陷泥潭的军师,心中立刻有了决断。
“我吃便是。公主可要信守承诺。”
“不可!”扇子挡在筷子上,齐时衡制止,“使团出使代表的是陛下。公主这是在侮辱我魏国的门楣。”
“丞相,这是我与公主的旧怨。我不在使团的名单里,代表不了大魏。”高照挡开扇子。
“高将军,”明王抢先握住筷子,“那次请将军出征也有本王的功劳。要还公主的债本王也有份。这田鸡,本王与你同吃。”
明王曾在三清神像前祝祷,只要师兄平安归来,做什么都可以。刀山火海都要闯一闯,生吃一只田鸡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明王发话了,做臣子的总不好干看着。齐时衡撸起袖子道,“我也凑一份。”
“冤有头,债有主。这是本宫与将军和鬼面才子的恩怨,犯不着连坐。高将军请吧。”
“景和,筷子给我吧。”
高照从明王手里抠出筷子。
纵使高照今天饿了一天,看着皱褶的蛙皮,也提不起任何食欲。筷子在盘子上空转了一圈,最终挑起了一块皮。
“将军放心,这里边的田鸡可比本宫吃的那些干净多了。”公主补充。“托将军的福,那次回宫后大病一场,本宫喝了一年的药呢。”
高照也不再顾忌那么多,能囫囵吞下的就囫囵吞下,不能的就嚼两口咽下。三皇子听着那清脆的咀嚼声,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将两盘点心呕了出来。
盘子终于见底,却见庖厨又宰了一只田鸡。
“还有鬼面才子的那份,将军一并吃了吧。”公主悠悠道。
“公主殿下不要欺人太甚!”饶是遇上多大事都镇定自若的齐时衡,此刻也不淡定了。
“提前打过招呼,将军要还双倍的债呢!”公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等着看高照如何将另一盘生肉吃尽。
“坐下!”高照呵斥。
“明王殿下,你倒是说句话啊。”齐时衡真想撂挑子不干了。大不了发兵再战,自己一定打头阵。
明王不言语,咬着牙,攥着拳头,指甲已经握进肉里。
高照不屑笑笑,继续夹起另一盘肉。
陆大才子,你给老子记住了,你的命是老子生吃了两只蛤蟆换回来的!高照心里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