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丽娃的婚礼热闹异常,喜庆异常,但最终的结局却又令人唏嘘异常。多年之后,当黑娃手里那把明晃晃的尖刀插进丽娃胸膛的时候,村民们才恍然大悟,从一开始,黑娃、丽娃的爱情就注定了这种结局。
当警车鸣着警笛,闪着警灯,呼啸着驶进村子,呼啸着带走满眼血丝的黑娃的时候,村民们不由得摇头叹息:“嗨,作孽呀作孽。”
张岗村普普通通,就像遍布在汉江平原上的每一个村庄一样,很难在地图上找到它们的坐标。据襄州区地方志记载,张岗村的历史不过三百来年。对于这样的论断,经历过清末、民国和新社会的六爷爷一百个不相信。
六爷爷说:“咱张岗村一马平川,四季分明,庄稼夏秋两熟,那可是富庶之地,怎么可能只有三百多年的历史?”
我比较赞同六爷爷的观点。远的不说,只说三国,只说郭靖、黄蓉,张岗村的历史也在一千八百年往上了。
六爷爷喜欢讲张岗村的历史,讲到兴头上,六爷爷会捋起颏下焦黄的胡须,露出豁牙,展开那年轮样满脸的皱纹:“要说咱张岗村,这几千年来发生的大事小事多如牛毛,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最值得说的事就两件。”接着,六爷爷会像回忆往事那样,重复着他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话。
第一件事发生在杨广挖大运河期间。
大运河工程浩大,劳役民工何止千万,帝国男丁十去七八,且多成了异乡野鬼。然而老天无眼,天不眷顾可怜人,连年的灾祸又使十室九空的黎民百姓走到了绝望的尽头。
从一个夏天到另一个夏天连年的干旱,农田裂开了口子,可以塞下一个箩筐。河床见底了,鱼虾绝迹了,但该交的赋税却并不会因此而少交一合半升。
粮食没有了,饥民们只能挖草根,吃树皮、树叶充饥。草根、树皮、树叶也没有了,饥民们只能自绝后路,杀了赖以生存的耕田的牛。
白茅根是草根中的极品,入在口中甜甜的。饥民们津津有味嚼食白茅根的样子,绝不亚于衣食无忧之人享受山珍海味的愉悦。
榆树叶、榆树皮又是树叶、树皮中的极品。或熬成黏黏的汤水,或拌上几粒苞谷糁子蒸熟,吃上一两碗,也不会像吃其它的树叶、树皮那样腹中嘈杂、胀满难受。
牛肉的味道比草根、树皮、树叶何止味美百倍,但那些端着牛肉碗的饥民们却满眼流泪,像死了考妣、咽下铁砣那般难受。
再后来,能入口的一切东西都吃完了。饥民们只好背井离乡,扶老携幼地逃难去,许多村庄再难见一缕炊烟。
死人已不再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哪怕青壮年的死亡也是如此。死了人的人家暗自庆幸:“终于少了一张吃饭的嘴。”
死了的人被草草掩埋,薄薄的土层难以抵挡饿狼的利爪。许多尸体被饿狼刨出,暴露于荒野之外。
村里有个孤儿,家徒四壁,聪慧过人。小时候为了捡知了壳换钱,爬树时摔坏了左胳膊,从此成了独臂孤儿。独臂孤儿二十岁高中举人,郡守拟委以重任。
独臂孤儿却推辞说:“郡守大人召唤,学生怎敢不从?但我是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如今虽中了举人,然尚未有机会报答父老乡亲们的养育之恩,怎敢轻易离开家乡,做出不仁不义之事?”
郡守有感于独臂孤儿的美得,再力邀独臂孤儿:“你到了郡衙,手中有了权利,岂不是可以更好地报答父老乡亲们?”
独臂孤儿说:“用手中的权力为父老乡亲们谋取利益,那是贪赃枉法之事,学生更是不耻。”
郡守问:“你待在村子里,又是一个独臂之人,靠什么报答父老乡亲?”
独臂孤儿说:“村里大部分的娃子们都没有读过书,唯有读书才能使人开化,明事理。我想在村子里建一个私塾,恳请郡守大人恩准。”
郡守虽不舍独臂孤儿这样的人才,但还是含泪批准了独臂孤儿的恳求。独臂孤儿学识渊博,远近闻名。十里八乡的人们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独臂孤儿的私塾里读书。
有钱的人家拿出几个银元做学费,独臂孤儿不嫌多;没钱的人家拿出三五个铜子做学费,独臂孤儿也不嫌少;那些实在拿不出一个铜子的人家把娃子送到私塾里,独臂孤儿也一视同仁。
独臂孤儿做私塾先生几十年,学生遍布四海,其中有一人高举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尚书学生再次恳请独臂孤儿出山辅佐朝政,独臂孤儿仍然像对待郡守那样婉拒了尚书学生。
连年的干旱发生之时,独臂孤儿已是耄耋的老人了。看着无有吃穿的村民们,独臂孤儿又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悉数买了粮食,设粥棚,亲自熬粥接济饥民。
独臂孤儿毕竟年事已高,怎受得了连日地施粥操劳?一个暴日如火的中午,独臂孤儿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滚烫的粥锅里。
独臂孤儿留下遗言:“我死以后丧事从简,留下钱财接济穷人。”
时任郡守听闻独臂孤儿的事迹,提笔“襄水大德”匾牌一块,亲自赶到张岗村,为独臂孤儿送葬。独臂孤儿的学生们也从四面八方赶了回来,吊唁独臂孤儿。一时之间,竟把小小的张岗村围得水泄不通了。
独臂孤儿下葬的第二天,有村民到坟茔里挖野菜,却发现独臂孤儿的坟墓早已被什么刨开,尸骨无存了,但那块陪同独臂孤儿一起下葬的“襄水大德”的牌匾却完好无损的留在坟坑里。
一时之间,独臂孤儿的尸首遭饿狼啃噬的消息传遍整个襄水,闻者无不动容。直到独臂孤儿去世三周年后,汉江平原再次风调雨顺时,村里有弟兄俩因祖宅吵架,才彻底揭开了独臂孤儿尸首被饿狼啃噬的真正面纱。
这对兄弟和独臂孤儿同村,是村里出了名的胆小鬼,怕蛇,怕蟑螂,怕杀鸡,怕走夜路。哥哥一家四口,弟弟一家五口。他们的老子曾是独臂孤儿的学生,他们也曾是独臂孤儿的学生,他们的儿子也做过独臂孤儿的学生。
哥哥说:“你家人口多,当年我把右半侧让给你,就是想让你们多吃一点,你们一家才没有饿死。你不仅不知道感恩,还好意思为了这几寸宽的祖宅和我翻脸?”
弟弟说:“主意是我出的,我下力气也最多,理所应该得右半侧。如果当年我偷偷地一个人干,你连一点腥气也闻不到,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和我争祖宅吗?你这忘恩负义的人,当年就该被饿死。”
“什么右半侧?什么多吃一点?什么才没有被饿死?”独臂孤儿的儿子警觉起来:“难道我父亲的尸首毁于这两个没有良心的小人之手?”
独臂孤儿的儿子报了官。一番审问,果然是这兄弟俩为了肚皮盗窃了独臂孤儿的尸首。
村民们一片哗然。什么道德?什么秩序?什么律法?生死存亡之机,再胆小的人也可以变成饿狼了。
六爷爷说:“郡守差人刻了碑文,详细记录了独臂孤儿的事。那碑文最初被敬置于张氏祠堂中央,后历经战乱,朝代更迭,张氏祠堂已不知去向,更别说那碑文了。”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大清中晚期,距今不过百余年时间。
村里有个妇人颇有姿色,为人随和本分,女工也是行家。妇人的丈夫自持有些武艺,常与人逞勇斗狠,妇人屡劝不止。
有一次,妇人的丈夫与人比武,立下生死状,被对手踢中裆部而亡,留下一个两岁的儿子。
有人劝妇人改嫁,妇人摇摇头说:“改嫁容易,但要让他人对我的儿子视同己出就难了。”
为了生存下去,妇人常纳了鞋垫之类的女工到集市上售卖,或替别人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换些散碎银子艰难度日。
妇人的儿子到了读书的年纪,妇人拿不出私塾的学费,焦虑万分。私塾先生尖酸刻薄,油盐不进,是一个行事刻板,看起来又正义凛然的长胡子老头,其一板一眼皆令人望而生畏。
妇人纳了两双鞋垫,一双送给里正,一双托里正光明正大地送给私塾先生。里正说:“妇人家贫,这双鞋垫卖给先生,权且抵她儿子的一部分学费,剩下的学费等妇人有了钱,再还先生。”
私塾先生有些顾虑,担心这会影响到自己清白的声誉。里正说:“这是好事,既显示了先生的乐善好施,又堵住了他人的口舌,岂不两全其美?”
妇人和私塾先生日渐熟识,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妇人都会给私塾先生送来不同的女工,抵当她儿子的学费。有最初的鞋垫、手帕、荷包,到后来,一个秋虫呢喃的夜晚,妇人更是把自己连同一条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巾一同送给了私塾先生。
私塾先生终究是乐善好施之人,不仅免除了妇人儿子的全部学费,还像对待亲儿子那样对待妇人的儿子。没过几年,妇人的儿子考中秀才。在私塾先生和里正的大力引荐下,妇人的儿子又到县城的学堂里学习去了。
县城里的生活成本远高于农村,单靠妇人的女工已难以维持最基本的生计。思前想后,妇人又把眼光盯在了村里那几个鳏夫闲汉的身上。
那几个鳏夫闲汉每日里不干正事,除了耍酒聚赌,偷鸡摸狗,就是拿着一双贼眼专朝大姑娘小媳妇的胸脯上瞅。
妇人白天继续做女工赚钱,晚上就轮流伺候那几个鳏夫闲汉。那几个鳏夫闲汉出手倒也大方,哪怕自己不吃不喝,也要省些铜子交给妇人。
村里骂妇人贱货、荡妇、伤风败俗、千人跨万人骑的恶言四起,但妇人却毫不理会,依然我行我素。那些个鳏夫闲汉也乐得其成,夜夜在妇人的身上嬉戏翻滚。
妇人的儿子终于学业有成,衣锦还乡。当妇人的儿子披红挂彩骑着大马,前后衙役护拥着走进家门的时候,却见妇人悬在屋粱之上咽了气。
妇人的怀里揣着一个账簿,详细记载着妇人的儿子在县城里读书的每一笔开支和妇人在家里的每一笔收入。一个萝卜一个坑,妇人的收入全部用在了儿子的读书上,数年来,不曾为自己添过一针一线。
妇人的儿子悲痛欲绝,看透世事,随辞官遁入空门。地方官吏有感于妇人的事迹,逐级上奏朝廷。朝廷降旨,在村中央为妇人建造了一座贞洁牌坊。不幸的是,那座贞节牌坊和那块碑文一样,也毁于战乱之中,实在令人惋惜。
黑娃、丽娃的悲剧发生以后,有村民们反复咀嚼,捶胸叹息:“这应该是张岗村有历史记录以来发生的第三件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