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红色,在这尽是黑灰色的农村,显得那样亮,那样格格不入。
画面诡异极了。
那种感觉,沉檀只在很多年后,电视上放山神娶亲的时候,体会过。
与这阳世间,不能融入。
牌匾是三位姑祖母送来的。
大姑祖母送的是‘福如东海’匾,上有桃花压枝,下有东海水滚滔滔。
二姑祖母送的是‘寿比南山’匾,上有山岳高耸,下有仙鹤展翅欲飞。
三姑祖母送的是‘万寿无疆’匾,词意大气,画倒不出奇,就卷了个边了事。
所有匾都是金字,上覆有透明胶封,瞧着鲜艳亮堂。
礼多贵重,沉檀年纪小,瞧不出来。
但气势是足够的。
排场也很大。
单从颜面上来说,是很好看的。
那个年代的人,活到这样地步,就是死,大抵也应无憾。
面上有光。
曾外祖母那日的笑容,格外的多。
一直从清早,笑到夜里。
身上穿得也很好。
暗红的棉褂子,写满了卍福字样。
手上的拐杖也换了新的。
梨花木,手握处,刻着很大明珠。
透明漆上得均匀,好看极了。
寿帽是大舅妈亲手织的,深红色毛线,织的宝塔冠,不大不小,戴上正好。
那日真是热闹。
外祖父家里来了许多人,沉檀大多都不认识。
当然,他们几乎都认识沉檀。
只是没人过来搭理沉檀。
她在热闹中间,但这热闹,不属于她。
也不属于曾外祖母。
满桌的好菜,她一口也吃不得。
猪蹄啃不动,肥肠咬不烂。
只有清蒸的糯米南瓜,她能吞咽下去。
也不能多吃。
糯米,老年人的肠胃消化不了,容易积食。
宴席为她而办。
她真正能收到的,到底与她相关的,只有那些祝福的话。
吉祥话两句过后,许久未见的家人们,便都三三两两围着说话。
他们不过是借着每次难得重逢的机会,说说当年,抱怨当下,希望未来。
有几人真的在乎父母呢?
或许是没有的。
有了丈夫妻子,有了子女孙儿,父母,到底得往后挪一挪。
曾外祖母既高兴,眼神里也饱含落寞。
只有目光落到那些小辈上,她落寞的心,能得到不少宽慰。
沉檀便混在那些小辈中。
不过他们,男孩身上穿着最时兴的衣服,女孩扎着精细长辫儿,沉檀都不需要照镜子,便知道自己同他们不一样。
就像在学校一样。
其实今天早晨,吴放龙已经给她找出最漂亮的衣服穿了,也替她梳顺了长发。
只是扎头发,吴放龙实在不会。
沉檀又喜欢疯跑,梳顺的头发,跑几下,又像个疯婆子,糊了满头。
最漂亮的衣服,也还是别人家孩子穿剩的。
美丑或许不能一眼辨别。
但新旧可以。
沉檀离了这群全身都是新衣服的孩子,想去寻曾外祖母。
可外面不断有人来,他们来了,便涌到曾外祖母身边,说着许多好听的吉祥话。
沉檀说不出来那样多的好听话。
她转身离开,想去寻吴放龙。
吴放龙年纪轻,但辈分不低。
他被几个哥哥姐姐拉着问东问西,自己都走不开。
沉檀又想去寻外祖父,但她把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没有见到哪个人长得像外祖父。
倒是看到了病床上躺着的外祖母。
白日是曾外祖母的主场,晚上道士做法事,才会轮到她登场。
所以此刻,她静静躺在床上,目无定视,口无言语。
没人来看她。
她病如噩梦缠身,小孩不得进屋来。
大人是要来的,但今日有福高寿星在外,没人能来这沾染晦气。
所以人有什么,都不能有病。
久病床前连孝子都没了,哪里还有孝亲?
沉檀觉得外祖母跟自己一样可怜。
这世间热闹,属于谁,都不属于她们二人。
她们俩本该报团取暖。
可沉檀对外祖母说了好多好多话,外祖母只当没有她这个人。
自从外祖母醒来,沉檀就一直忙着,为外祖母做事。
尤其今日。
梳头。
牵手。
讲故事。
她极尽所能,想求着外祖母,替她再编一回辫子。
吴放龙替她梳头的感觉,也很好。
但都不像那日,外祖母给她的。
奇妙的温暖。
这世上少有。
但外祖母总是这样,就像在外祖母的世界里,没有她。
沉檀接受不了这样的无视。
她本就是被那群人无视,才来了外祖母这里。
可她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所以两个本该抱团取暖的人。
有一人中途退出。
这世界不要的外祖母。
沉檀也不要了。
同整个世界相比。
沉檀更愿意有人来倾听她。
或者倾听别人。
她回到那个喧闹的世界。
众人的目光都有在她身上停留。
可也就是一瞬。
而后他们依旧自说自话,依旧同身旁的人交流。
并非他们不想去问问这个脏兮兮的小孩子。
实在是,他们也很为难。
这个世界。
大人都是同大人交际的。
若大人同小孩交际,实则也是在跟背后的大人来往。
沉檀背后的大人,将沉檀抛弃了。
这件事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所以他们不会上前。
纵使有心软的,就像沉檀二姨娘那样的,突然心疼孩子,也不过是一瞬。
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很少有人会去做的。
有人去做,也不会跟这些人站在一处了。
沉檀在人群里穿梭。
明明跟他们踩在同一片土地,明明路都是一样的。
她却像是走在单行道上。
她从上院,一直走到下院。
下院,比那阴沉的屋子里,还要热闹非凡。
这里,才是今天宴席的主场。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只是下院的人和人,距离很远很远。
他们没有很久以前的共同事情可追溯,便问着近来,问着旁人当年。
他们有的来自同村,有的来自城里。
有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有的一辈子,可能就见这么一回。
不管如何,来者皆是客。
都是需要款待的。
有一队人,大约五六个,就在这人群里转悠。
同这些来客,递烟说话。
那队人,为首的,就是沉檀的大外祖父。
在大外祖父身边,沉檀瞧见了面容拘谨,一直陪着笑的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