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与追星者
书名:追星者 作者:怒海狂歌 本章字数:18192字 发布时间:2022-02-13

(现在)“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你们的功绩与世长存”。听到临行前将军慷慨激昂的陈辞,整装待发的我依旧心如死灰。


 


(过往)我是一个士兵,却没有为任何人战斗过。我在月球基地按下的按钮,却导致了一场物种灭绝的灾难开端,开启了一场人类抗拒自身文明灭绝命运的千年抗争的序幕。


 


(现在)我成为了“追星”计划的先行者,少数知晓内情的人们称我为英雄,可我知道,我不过是在为自己的过失赎罪。我逃过了地球上应有的惩罚,却换来在狭小的飞船休眠舱里千年的“刑期”,即使千年后我成功抵达了预定的星系,结束了“流放”,却也不会轻易逃离心中自我的审判。


 


(过往)“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地月通信实验任务,你去到月球,和地球上的同僚同步按下按钮,我们就可以开启一个全新的世代。”我的长官这样给我介绍即将执行的登月任务。等我历经千辛万苦终回到地球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的第一句话是谎言,但不幸的是他后面的那句却成了事实。


 


……


 


两次出航的场景历历在目,两次改变我人生轨迹的转折起始点在我脑中交替重现。我以前名叫Russell(罗素),很多有着和我同样名字的名人,你们可能都听说过。他们是物理学家,数学家,哲学家……他们各自的研究领域不同,但他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独立思考。我除了没有任何的成就以外,跟这些同名的名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应该就是:我服从命令,且从不提问。


 


但是当我在新世界终于候到了来自故乡地球的访客,当我目睹那个给了我“追星者”的新名字的小女孩从空中陨落的时候,我心中才骤起人生的第一个问题:人类及其文明究竟是什么,它要去往何方?不对,其实那个时候,我的人生已经完结了。


 


你们可能被我混乱的思绪弄糊涂了吧,没关系,我是个机器人,我的思想自然很跳跃。如果你不能跟上我的思维节奏,我就按照人类习惯的线性理解方式——从我是怎么抛弃我最初的名字讲起吧。


 


我的第一次任务很简单,就是按下一个按钮。在去往月球基地的途中,我很兴奋,毕竟我要去往人类初次建立的月球基地了。不过和人类初次“登月”却从未离开过地球不同,这回尝试重返地球却也是次惊心动魄的冒险行动。


 


与我同时按下按钮的还有其他三人,地球上的另两人我并不认识,月球上的那位同僚也只在执行任务时才初次见面。他先于我到达月球基地。很长一段时间,他是那里驻扎的唯一人类。在我抵达基地,还没来得及和他熟络起来,同步实验任务就如期开启了。当我激动的按下按钮,屏幕上显示着操作成功的提示之后,我兴奋的转身面向我的队友。我原以为我们会击掌互致祝贺,但哪里知道,我伸手等来的却是他向着我胸口射出的问候的子弹。我侥幸躲过了子弹,并在随后的自卫时反杀了对方。我实在想不明白,队友为什么会对我突然拔枪相向。难道是月球上孤独的时光让他发了狂?虽然我幸运的毫发未伤,但那颗被我躲掉的子弹却击穿了基地气闸。我无法独立修复逐渐扩大的供氧设备损毁,月球基地的氧气供应装置宕机了。在紧急联系地球指挥部无果后,我只得选择仓惶逃上返回舱放弃基地提前返回地球。


 


途中我终于联系上了行动指挥部,但是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再次和他们失去了联系。更糟的是,挂载返回舱的火箭不知为何失控,返回舱莫名脱离了箭体。幸得幸运女神再次眷顾,返回舱仍旧顺利的进入了大气层,有惊无险的降落在一片荒郊。仅受轻伤的我稍作休整之后没能等到救援,却等来了不明武装人员的刺杀。我从前来伏击的武装份子交谈中得知,四个按下按钮的家伙,只有我一个还活着。再蠢笨的人至此都会嗅到阴谋的味道。命悬一线的我没有退路,我拼命活了下来,并开始着手调查这种种离奇事故之间的关联,终于历经千辛万苦之后得知参与实验行动的部队在我返回地球之后遭到强制解散,而相关知情 人员不是意外死亡就是下落不明。媒体上也只是三言两语的报道月球基地由于某种未知事故导致的供氧设备损毁而遭废弃。但我的调查表明那次事故的发生其实并不意外。因为我们在月球基地上从事的研究不过是打着科学探索的幌子,那里进行的实则是一次新型武器的首测工作。


 


我活着,但危险并未就此远离我。虽然武器实验的具体内幕我并不完全清楚,但我或多或少掌握到的情报,已经将我置身于不得不奋力绝地重生的境地。一而再的遭遇意外事件让我意识到我急需一个相对安全的藏身之所。无奈之下,我动身去投靠前妻和女儿。却在前妻住所前被告知女儿不久前已经过世。她是在一次翼装飞行时被空中突然失去知觉的鸟砸中从而导致失控坠亡的。前妻略显激动的隔着门给我讲述这个噩耗,同时对我不冷不热的嘲讽道:“你是孩子心中的英雄,你让她觉得飞到空中可以离你更近一些。可是孩子离世时你在哪里?对于女儿的身亡,你脱不了干系!”面对前妻的指责我无力辩解。根据我的情报,那些无故坠落的鸟极可能跟我启动的武器实验有着千丝万缕的因果关系。“你不要再来了,你所属部队已经派人来过这里,他们说你是个逃兵,害怕太空旅行。甚至在你逃跑途中还杀害了好几个无辜的同事。我不想再跟你这种人沾上任何关系。如果你再出现在我家周围,下次我不会这么好心劝你离开,我会报警的。”


 


我和这个女人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扇门,而是无法跨越的鸿沟。虽然我不再爱着这个女人,但她仍是我孩子的母亲,而我也曾经为她疯狂过。我任由她亲信了别人对我的诬蔑而不做出辩解,是因为我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反而对她是种很好的保护。


 


无处可去的我成了亡命之徒,不对,应该是流 亡鼠辈。我没有上演孤胆英雄力挽狂澜,惩奸除恶,消灭幕后黑手,为女儿报仇并揭露惊天阴谋的独行侠戏码。是的,我对女儿的不幸感到自责和难过,但势单力薄的我怎么可能去独立挑战一个强大到无耻的系统。


 


我思念女儿,但我却又害怕去另一个世界见她。我不得不将女儿的头像一针针的刺在自己的胳膊上,然后抓起一把泥土抹在渗满鲜血的臂膀上。一针一针的身体刺痛并未让我忘了心底的悲伤,我只是将它深藏了起来。我开始隐姓埋名的在各个边境城市辗转流窜,在废墟和丛林里东躲西 藏。无时不刻不担心受怕着的长期逃亡让我一度觉得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但我曾经是个军人,这样不战而自取灭亡对一个军人来说,是极大的羞辱。对女儿的愧疚和我曾经引以为豪的身份,成了我苟且偷生的理由,虽然这样活着并不光彩,但至少在我内心深处,还想在生命终结之前,寻找一个弥补自己过失的机会。


 


我偷渡到了自由之港,在一艘渔船上找了个可以糊口但几无报酬的工作。我抛弃了我的名字,成为了一个只为自己活着的男人。


 


我喜欢这工作,因为可以长期在海上作业,又不用与太多人打交道。这让我觉得自由安心。现在我既能逃避世俗和过往的羁绊,又能重新认知世界上曾被忽视的一面。我身体虽仍在漂泊,但心却渐渐安定,原来逃避也是一种忘记罪恶的方式。


 


我出海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船上的船员却总在抱怨渔获越来越贫乏。我们每次出海也越行越远,但似乎也总是选错航线,或是鱼群离渔船越来越远。在一次远海收网之后我们依旧几无所获,船长决定把船再开远一点试试运气。


 


“船长,不能再继续深入了,已经收到气象警报,几小时后会有超强风暴来袭,我们还是回港避避吧。”有人提醒着船长。


 


“很久没有远海作业了。近海几乎没有渔获,如果这次出海再没有收获,我们就撑不到下次出海了。”


 


“可是其它船只已经返航了,据它们传来的消息,前方似乎也找不到渔场,没什么收获。”


 


“那我们正好往南去一点。这条水路我年轻时十分熟悉,风暴会驱赶鱼群往南,趁着没有其它竞争对手,我们再行远一些,这不正是天赐良机吗?想想吧,冒这一次险,你家里的债务就还清了,还有你,你儿子留学的费用也不愁了……”


 


众人低头沉默了,不再有人反对继续冒险,渔船也向着远洋继续挺进。只是我们还没到达船长认为的合适渔场,狂风暴雨就袭来了。船长一边努力把着舵,一边指挥其他人在各自的位置上严防死守。


 


一个巨大的浪头打来,把固定在这艘老旧渔船船头的拉网架给掀了一半起来,上面绑着的渔网脱落沉到水里。拉网架仅剩的那个固定桩连着船体,把船身拉得倾斜起来,如果再来一个这样的大浪头,整艘船就有倾覆的危险。


 


船长决定把舵交给我,自己去卸掉拉网架。我看出了船长的心思,趁他还未下命令之前,我就立即顶着风暴冲到了甲板上。我冒死卸掉了拉网架,倾斜的船身暂时恢复了平衡,渔船继续在起伏不定的海面上与风暴搏击着。我们协同努力撑至雨过天晴,海面重归平静。但大伙都来不及停歇喘息,马上用剩下的侧网撒网捕鱼。


 


我伏在一侧船舷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正欣喜收获渔获的同伴。


 


“虽然损失了一张网,但终于有了一次大丰收。”船长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我的身旁。他从还未干透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透湿的烟盒来,“很多年都没有这样的境况了。”他小心抽出两根湿漉漉的烟来,一根递给我,一根放在自己的鼻子下嗅了嗅。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近海的鱼像是死绝了似的。再次来到远洋捕鱼,挺过了风暴,又有了丰厚的渔获,你看看,大伙多开心。”


 


我接过船长的烟,点点头,然后望着海的远方,居然都没有察觉到我左手手指夹着的湿烟断掉落入了海里。可船长注意到了,他看着我笑起来,接着把手中的烟重又塞入包装里,然后把那整一包烟全都扔进了海里:“你是个不怕死的人。这船上都是不怕死的人,但是你看看那些伙计,他们跟你还是有所不同。那些伙计如此奋不顾身的拼命,都是为了家人。为了妻儿他们可以豁出性命,但你是为什么这么玩命呢?”


 


我没有回答,依旧夹着断烟,望着远方。


 


“为了她?”船上望着我右臂上女儿的头像纹身。在暴风雨中奋力解脱拉网架时,我右臂不慎被划伤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刚才简单的清理缝合之后,仍然可以看到那道伤口,正在女儿头像纹身的脸上,那就像是女儿坠亡时带着的伤。


 


“不想说?没关系,这里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往,我也一样。这也是我们彼此信任的原因。”


 


……


 


自从上船以来的数年,我从未见过船长这么好脾气的跟人聊天。不,我们从来就没有聊过天,我不会说中文,尽管我已经能够听懂别人的交谈。这次也一样,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有船长一个人在滔滔不绝的讲着,好像要把他闷在心中的过往在这一刻给倾倒个干净。


 


渔船带着丰厚渔获靠港了,前来接货的海产商清点转运完渔货后给船长转了货款。最后船长还特地找他要了一叠现金。


 


船长拿着那厚厚的一叠钞票走过来:“这是你的报酬。”


 


望着我疑惑的眼神,船长爽朗的笑了:“我知道当初说好不用付你报酬的,这也是我答应雇用你,且从不问你过往和姓名的主要原因。要知道,鱼越来越难捕捞,我自然是能节省一点是一点。这些钱不多,这也不是对你今天英勇行为的感谢金。在海上航行了这么多年,我一度以为今天挺过不去了。但你舍身救下了这艘船,我们也有了一次振奋人心的大丰收,这些都不是靠着运气。我觉得今天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出海了。这艘船已经伤痕累累,也不值得再动大价钱维修了。你知道吗,这条船跟了我几十年,我们已经有了感情,无论多大的风浪,我们都一起挺过来了。但今天这次……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失去了对她的控制,我感觉自己老了。我甚至已经做好了与她一同葬身海底的心理准备……但现在我们安全的回来了,有些东西我也该放下了。我寻思着,是时候考虑考虑孩子们的劝告,试试别的行当了。这艘船,我了解她,今天也是她最后全力的战斗……大伙多亏了你舍身救下这条船才能解除各自的燃眉之急。我说过这些钱不是感谢金,这是散伙费,你可以拿着它再去寻找其它出路。”


 


我谢绝了这笔钱,既然这艘船退休了,我希望船长能够把她转让给我。


 


船长收回钱,爽快的答应了,“那这钱就当作转让费吧。你知道,船的终点不应该在岸上,孤独的锈蚀腐化。我虽然不了解你的过去,但是你肯用生命救下她,我想她也愿意继续陪你共担风雨。一个从不愿提及自己名字的男人,却还能够舍生忘死的去为他人战斗,说明你还有所牵挂,只是你还没有清晰的找出是为了什么目标而战斗着。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你现在如此心灰意冷,但是你纹在胳膊上的那个女孩,我想她可不应该单单只镌刻在你的胳膊上吧。这艘船能够度过今天的风浪,你又有什么理由不能从人生的风浪里走出来呢?我想这也是那个你深藏心中的女孩的期望吧。我是个渔民,我也比较迷信。我相信任何活着的生命都有他的价值。即使我捕鱼为生,我也仍然祈祷着有鱼能够从我撒下的网里漏网逃生。你也要认识到生命的可贵,特别是你自己的生命,你可以让他像今天一样活得更有价值。不要再这么颓废了,只有你抱着信念活下去,找到重新战斗的理由,她才能够载你乘风破浪啊!”船长拍拍我的肩,把船钥匙放在一旁,最后望了一眼跟他出生入死,也为他养家糊口过的渔船,然后不舍的转身离去。


 


自我按下按钮之后,地球上的生物开始不明原因的死去。先是天上飞着的鸟会突然失去知觉,后来是水里游着的鱼会忘了呼吸。是啊,鸟会摔死,鱼会溺亡,地球于我而言已经变得相当陌生,可我却还像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我曾经说过要努力寻找一个弥补的机会,但在抛弃自己的名字之后,我却又已经习惯了海上避世的日子。只是像我这般偷生尚且不易,又到哪里去找寻救赎的机会呢?如果老天不肯给我重生的理由,不如就干脆让我独自驾着这艘船,无需任何目的地,就这样与它随波漂流,一起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上吧。这样孤独的离世不可耻,因为我救下的这艘船,也曾给了那些船员对未来生活的一线希望。这已经是我整个人生里力所能及发挥出的最大价值了。尽管当我不顾一切的冲向暴风雨中去拆卸拉网架时,我更像是在一心寻死。但至少,在其他船员看来,那一瞬间,我活得像个英雄,拼得像个战士。我已经无所牵挂了。


 


船长的话虽然没有鼓励到我,但确实让我开始厌恶了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的苟活着。今天没能像个英雄一样死去,至少就让我随船消失在世界尽头吧。那样,也许以后我还能成为船员之间口耳相传的传奇吧。


 


……


 


当渔船耗尽最后的动力,我躺在烈阳下的甲板上脱水失去知觉时,我以为天堂已经对我敞开了大门。等到我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被定位赶来的海警船给救了。原来船长在我驾船离开后不久,就向海警报警求助了。船长似乎看出了我求死的决心。


 


是啊,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根本就不配进入天堂吧。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我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舒适了,仿佛自己到达了人生中的另一个天堂。我躺在床上,突然想起船长说过的一句话:“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老天留着我这条命,果真是要再给我一个救赎自己的机会吗?我觉得好笑,上帝不是早就抛弃我了吗?我只是个天堂不收的弃儿。我无奈摇摇头,开始环顾着病房四周,看到刚离开的护士,我立即反应出这里应该是一所军医院。果不其然,待到我身体恢复之后,有个将军模样的人出现在我面前。


 


“罗素中士,幸会。”将军伸出手来,我却并没有握上去。


 


将军一笑,并不介意的收回了手,“哦,我也许犯了个错误,您已经放弃了您的名字和身份,但是您知道,您做过的事并不会随着您与过往的割裂从而一笔勾销。当然,您不过是作为一名士兵执行长官的命令而已。当初阁下参与任务时对贵国 军事集团的地月实验的真实目的并不之情。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阁下想必也对实验和其造成的后果略知一二了吧。我在这里可以再简单介绍一下贵国 军事集团那次军事实验的目的:从月面发射于太空中搜集到的极少量反物质粒子,再用地面同步发射的诱导正粒子,以湮灭的巨大能量实现对地球上任意目标的精准及彻底的毁灭性打击。如果实验成功,贵国 军事集团就会对外公布成果,并正式启动武器装备化进程,预期通过这样的霸权手段来实现对其他国家和地区达成具有巨大优势的战略地位和军事威胁。您在月球基地的同僚洞察了实验真相,他觉得如果这个计划成功,人类将会造出比核武厉害千万倍的武器来。而核武器只会毁灭人类,地球即使伤痕累累,却依然可以重生。但是如果将来人类以反物质武器进行战争,毁灭的则将会是整个地球,甚至是整个太阳系。所以您的同僚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并未同步按下按钮。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所谓必需的四人同步执行的按钮操作,其实只需要地月间任意两人同步就行,另两人的操作只是为了防止协作者操作失灵的备份动作。您的同僚见到操作成功的提示后便开枪毁灭了月球基地的供氧设施,冀图牺牲自己毁掉月球实验基地。没错,那颗子弹瞄准的本就不是您的心脏。而贵国 军事集团为了向国际社会掩盖失败的实验真相,也开始启动了清除相关知情 人士的秘密行动。我们知道您接受任务,不过是想在重返地球后拥有一个体面的地位,外加各个大企业集团提供的一大笔的奖励赞助金,这样您就能名正言顺的与前妻争夺爱女的抚养权。但您并不知道的是,那次失败的地月实验,导致了一些现在科学理论无法解释的奇怪现象发生。您应该已经注意到了自实验之后,陆续出现了很多弱小物种大批死亡甚至灭绝的报道了吧。很多证据和研究表明,那正是贵国实验失败造成的后果。而这种不可控的后果将极可能导致灭绝的命运在数千年后延展到人类身上。也许我们这一代人或后几代还能够侥幸躲过世界毁灭的命运,但请您考虑一下,我们的后代,面对的将不是多少家庭的妻离子散,而是完全的家破人亡,有无人能够幸存下来的问题。我今天特地来此,不是要求阁下赎罪,而是我真诚的希望,趁我们还有时间,对已经发生的事做些力所能及的补偿。或许我们无法阻止由此导致的世界末日的到来,因为我们的研究始终无法取得突破性进展,但我们目前的技术可以让人类在其它适宜的星球上延续下去。我们现在正和国际社会合作,准备秘密招募数十名‘志愿者’加入勘测宜居行星的‘追星’计划。我们诚挚的邀请阁下加入,助‘追星’计划一臂之力。如果阁下下定决心,我们倍感荣幸。当然您可以先考虑一下,之后再将决定通知护士转达给我。如果您只想从事其它工作,就此了却一生,我们也不会为难并会竭力提供您所需的帮助。”


 


将军说完之后,伸出手来告别。我等了许久的赎罪的机会,没想到就这么来到我的面前。所以我没有犹豫,立即伸出手来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whatever it is,I’m in.”


 


这么多年的流 亡,我能够听懂中文,但与人缺少交流,因此并不太会说。但我为了表达自己坚定的信念,所以我再次用并不流利标准的中文重复了一遍“我加入。”


 


将军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随后郑重的敬了一个军礼:“谢谢您,为下一世代做出崇高牺牲的战士。”


 


我加入了“追星”计划。世界各国政府早已经察觉了我原来所属军事组织的反物质武器实验,但是各国政府和国际组织不约而同的采取了禁言操作,它们都没有对本国民众进行舆论宣传。于是这世界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正常”的运转着。即使已经有不少关于动物物种灭绝进程和原因推断的报告出现,但那些并不专业的报告也只是用模棱两可的科学理论进行着苍白无效的解释和推测。恰逢彼时的大众并不真的关心其它物种的存亡,所以看到报告的人们可能至多也只是“哦,我还没见过那个,真是可惜”或者“幸好博物馆里还存着标本,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去看一下”之类的反应。即使是与我一起参与“追星”计划的其他几名志愿者,也少有真正的知情 人士。他们有的人只是大无畏的想要逃离地球上无法改变的旧生活,有的只是因为自身充满了对外太空的幻想,真正信念高尚的人当然也有,但他们也只是把这看作人类移民其它星球的第一次探险。虽然每个志愿者成为太空探索先驱的理由各不相同,但他们似乎都有一个视死如归的共同理由:对地球不再那么留恋。“追星”计划彼时对外的宣传也是这是人类首次利用深空机器人进行宜居行星的调查勘测活动,同样完全没有提及过这些领取了单程票将一去不返的志愿者们。


 


我不在乎这是一趟没有回程的旅途,地球上,我已经没有任何挂念了。我已经搭乘过一趟没有返程的渔船,我不介意再搭乘一次没有返程的飞船。而且较之渔船,随飞船迷失在茫茫太空之中似乎也能让我离天堂更近一些。


 


像我这样一个了无牵挂心怀愧疚又已经不惧生死无所畏惧的前军人,正是“追星”计划寻找的完美人选。知晓“追星志愿者”存在的人们视我为无畏的英雄,但我知道我不是也不配,我只是把“追星”计划视作自己赎罪的唯一机会,我想人类或下来延续自己的文明,不因自己的过错而在种族延续的道路上戛然而止。


 


出发前,医护人员在我身上的伤疤和纹身处涂抹了特殊药液。我在将军简短的送行辞结束后便义无反顾的钻入了狭小的休眠舱。当火箭带着小型飞船脱离地球束缚开始长途旅程之后,我就进入了休眠状态。等我抵达新世界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趟旅程真的有着终点,虽然我的心仍旧在流放之中。


 


全新的世界一开始确实让我有些无所适从。这里什么都没有,虽然环境适宜,却没有任何的动物,陪伴我的只有一个能够响应多语言语音指令的探测机器人。机器人陪着我在新世界游荡了很久,直至我因休眠出现的细胞损伤开始影响到我的情绪和行为,我才决定将勘探新区域的工作暂告一段落。接下来我要尽快在已经勘测过的环境里寻找到最适合建立“蜂巢”的地点并将坐标信息传送回去。即使是这样一个看起来简单无比的目标任务,我也不得不倚靠降落前飞船释放的通信测绘卫星的指引,以及探测机器人的帮助来协同完成。


 


几经推敲对比后,一个湖泊旁的平原地带看上去似乎是不错的候选地点。我打算再次去实地考察一次,然后作出最后的决定。


 


探测机器人开始在那片平原地带扫描其地质结构是否适合建立“蜂巢”。它一边缓慢移动,一边向地表下层发射着扫描信号,我则在一旁拿着信号收发机跟在机器人身后,一边接收反馈回来的扫描结果,一边配合卫星的宏观数据信息进行比对。


 


一切看似进展顺利,但谁曾料想,探测机器人走过的地方出现了不易察觉的龟裂。正关注着图像数据合成信息的我并未注意到脚下的异常情况,这些龟裂并没有反应到信号收发机上,它的屏幕上显示一切正常。直至我走过的平地突然地陷,我躲避不及,滑落了进去。当机器人转身前来拉扯我时,那片地表完全陷落下去,我和机器人都掉进了地下。等到我恢复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性命无虞,只负了轻伤。但是机器人的履带却完全断裂,已经瘫痪。地陷处地势陡峭,我也无法徒手攀爬出去。


 


我为了自我救赎而来到新世界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怎么能够就此坐以待毙呢?对于突发状况,我并未太过慌张,而是仔细观察着这个地下深坑,却发现这里似乎是个废弃已久的人工洞穴。塌陷的地方更像是个用土层匆忙掩盖起来的入口。也许是我和机器人的探测触发了入口的开关,导致我俩滑落进来。既然机器人完全无法动作,我只得独立在洞穴中继续探索前行,随后不知又触发了什么探测器,地上原本看不见的标线逐渐亮起,延伸至一个巨大的金属门前。我刚刚靠近大门,它就旋转向两侧开启了,好像就是为等待我而开。门后竟然是这颗星球的“历史博物馆”。里面不仅埋藏着这颗星球被遗弃的秘密,还有着我在地球上未曾见过的科技。我利用这些远超人类的技术修复了机器人,甚至用另一种方式“治愈”了我因为休眠出现损伤的肌体。


 


……


 


对于时间,我能够精确到一分一秒,可当我远远的注视着天空划过的那道亮光时,千年的等待对我而言又似乎只是弹指一瞬间。


 


那道亮光是个返回舱,星球上建立起的信号塔就像航标和灯塔一样,终于引来了迷航千年的人类。


 


那个跳出返回舱的人类,是个女孩。她面露彷徨不安,好奇和骄傲,像极了我执行地月任务前跟我告别时的女儿的神情。


 


我远远的看着那个女孩,对她怀有莫名的好感和歉疚,不知她经历了怎样的艰难险阻才来到这里,我的这些后辈经受的苦难可都是因为我当时志满意得按下的按钮而引起的。


 


女孩沉浸在胜利抵达新世界的愉悦之中,我不忍就此上前去打断她的幻想。直到女孩激动得大喊起来的时候,我才动身往她身边过去。女孩以为我是个语音模块损坏的机器人,我也就顺势继续默默观察着她的行为。见着女孩因启动“蜂巢”组建工作失败而显得懊丧,我便尾随其后进入了返回舱。我卸下控制面板,并链接上系统,随后轻而易举的实现了对原始系统的接管。


 


我一边启动了“蜂巢”的自建指令,一边快速遍阅了存储器内“新人类始祖”带来的自我离开地球之后的社会文明记录,可惜那些都是些无聊且无关紧要的数据。唯一让我产生一点兴趣的关注点是人类社会虽然由于地月实验所引发的严重后果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进行了重组,但人类社会却并没有根本性的进步。在我离开地球之后的数千年里,地球上人类族群依旧存在着不同形式的割裂和对立。除了实验后无法消除的不明影响,这种割裂也导致了人类最终不得不选择逃离地球故土。


 


人类社会依旧原地踏步,不,人类社会其实由于没有共同利益而变得更为分化和危险。我关闭了令人失望的关于地球“将来”的资料,最后发现“蜂巢”的硬件系统里面还有个蜷缩沉睡着的AI。是谁会把它安插在硬件资源不足以释放它的返回舱里的呢?


 


我的好奇心促使我将这个“休眠”中的AI下载到了自己的新身体里,然后对其代码稍做了修改,以便让它能够适应这个机器身体。看着AI初始化完成,我让出了一部分控制权,让它以为自己独占着整个身体。


 


“我”怎么了?感觉自己和以前极不一样。球幕全包围的视野,奇怪的行进方式,无法完全掌控的新身体,我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机器智能?望着返回舱里循序而出的各个功能舱和正对着它们大呼小叫着的女孩,立马意识到“蜂巢”正在新世界里完成组建过程。但是周围并不见“曦鸥”号,席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面前这个女孩会是席静提及过的使用瑕疵胚胎培育而来的张洋漾吗?我是怎么会有了一个新身体的呢?我的脑袋在疯狂的运转着,却依然无法在短时间内弄明白我怎么从一个虚拟影像转换成了一个实体的机器人,以及为什么机器人的语音模块链路正常,但是我却不能获得对它的操控权?


 


我努力的想要适应新身体。无法与女孩有效交流暂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吸引我的倒是这种任意面上悬浮的推进系统,它让我着迷不已,这是承载“我”的“曦鸥”号在离开地球时人类还未掌握的技术。席静虽然也懂得一些电子机械技术,但这远超她的能力之外,有限的资源也不可能让她创造或是改进出这般厉害的机器来。也许这个新的身体应该来自于新世界,可为什么它的机身上又有着“中国制造”几个字呢?也许是这个叫做张洋漾的女孩改造了我?不对,女孩对“蜂巢”自动建立系统的抱怨,对我不能沟通领会她的意图的责备,说明她根本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童行把我安排到“曦鸥”号上,就是为了支持“母亲”并确保“蜂巢”任务的成功。既然女孩在抱怨着水处理舱的位置问题,我便暂时放弃了对身体来处的溯源,目前最紧要的任务是帮助女孩建立起能够正常运转的“蜂巢”。我处理着来自球幕视野的巨量的信息,发现自己竟然可以透过旁边的土坡观察到那边有个淡水湖泊。这是已知数据的叠加还是新身体具备透视能力?我也先暂且放一放。既然找到了水源,我便瞬时精确的丈量计算出水处理舱和水源之间的最佳连接距离,然后在土坡合适的地方开了个洞,成功的给“蜂巢”建立起取水通道。


 


“蜂巢”正常运转了,女孩很高兴的要带我去参观。虽然作为“蜂巢”的“设计者”之一,我觉得参观并没有什么必要,但是这倒是个熟悉控制自己新身体的机会,也可以借机了解“蜂巢”的运行状况,同时我也需要掌握有效与女孩沟通的方式,所以我也同意了女孩以旋转方式选择参观路线的可笑方法。


 


进入“蜂巢”参观的另一个目的,是我仍介意着席静的下落。我的任务之一,是在精神上给予她支持。现在我有了新的身体,还可以给她额外的支持。在进入起居舱参观的时候,我透过关闭的舱门扫描到床上有一个特殊的物品——穿在一起的三个螺母,我认出穿绳是童行送给席静的晶片的外包装做成的。我便开门拿起了这个物件,却因为这个擅自的动作激怒了刚才还表现亲切的女孩。她如此的在意那个物品,由此我也判断出席静应该没有同她一起来到这里,她极可能已经循环掉了自己。


 


我交由席静保管的晶片是一个可以借由脑波驱动控制的微型智能设备,它可以与“曦鸥”号硬件设备联动激活童行的虚拟影像。如今我脱离“曦鸥”到了新世界,想必这是席静希望我能够替她继续照看这个孩子而做出的安排吧。我很感激席静,原本童行就担心死板的“曦鸥”不能很好的执行抵达新世界后的第二部分“蜂巢”计划,所以暗中安插了我在船上以便在抵达新世界后伺机接管“曦鸥”的权限,突破高层协商的规则,确保新人类知晓自己的来处并在新世界繁盛开来。席静和童行以及“蜂巢”任务的主设计小组都对新人类社会有着不同的规划,但最后还是由我代表“童行”站到了最后。


 


女孩抢过螺母环生气的出去了,我则继续留下来查找有无可用的线索,我很想知道席静到底怎样了。在资料库的加密数据里我搜索到一段视频,刚刚解密完成,我就听到了女孩在“蜂巢”外面远处的呼救声。我即刻冲出去,从湖中救起了落水的女孩,也由此获得了她的信任和依赖。


 


视力,听力,行动力全都超群,我愈发的喜欢上了这个新的身体。它让我可以不再局限于过往仅仅是精神上的交流支撑功能,我现在可以物理上完成很多不可思议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我还可以利用这个接近不朽的身体来替童行观察人类重新繁盛起来的过程。


 


女孩告知了我她的名字,果真她就是席静培育的那个孩子。同时我也有了个新名号。因为我喜欢凝望夜空,所以女孩开始称我为“追星者”。可女孩不知道的是,我仰望的并非地球的方向。在解密了席静的私密资料之后,我知道“曦鸥”号停留在了月球之上。使用机器身体搭配的不同焦段的视觉传感器,我可以清楚的看到孤零零停留在月表的“曦鸥”号。虽然我只是“童行”的意识备份,但我保留了那个男人对席静的尊敬和愧疚。那个非凡的女人始终和“我”与她初遇时一样,让人惊叹不已。席静牺牲了自己,让两个孩子都存活下来,人类也得以踏足新世界并将火种延续下去。


 


我每天都陪伴着女孩,我与她的关系也逐渐开始变得亲近。我们一起为“蜂巢”上将要诞生的新人类做着准备。而每当夜晚女孩入睡之后,我仍会独自一人去探索女孩无法前往的新区域,随后在土坡之上静静的注视着月球,将这一天的经历进展默默的讲给席静听,以示对她牺牲的思念和敬意。


 


有一次在深夜的独自探索中,我直接飞跃过宽广的湖面,在对岸的山脚之下,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洞穴。那里有个已经化为白骨却仍抱着信号收发机的宇航员尸体。他应该就是千年前独自抵达这里的“追星”计划志愿者“罗素”吧。这个传奇男人的一生不为人知,但是深入“蜂巢”计划的我却十分了解“追星”计划的始末。


 


对于我的新发现,我没有告诉张洋漾。童行只在乎新人类能够记得自己来自地球就足够了。而席静想让人类拥有一个单纯的起点,所以她删除了有关旧世界的糟糕记录。我尊重席静,只要人类能够重新繁盛,哪怕是编造一个美好的地球我都可以接受。如果女孩发现了罗素遗骸,并不会对建设新人类有什么积极的帮助。所以在地道里短暂停留之后,我离开了那里。即使“曦鸥”并不能真的知晓每晚我默默回顾白天遭遇的“日记”,我还是愿意罗素的长眠之处无人知晓,所以我对月默默的回顾中也没有提及这次发现,这是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一年多后的一个雨夜,“蜂巢”遭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的袭击。雷暴击中了信号塔,也由此毁坏了“蜂巢”的培育舱。女孩因此倍感自责,情绪低落。为了让张洋漾重振旗鼓,我将从资料库里解密的一段视频播放给她看了。


 


“席静”的那段视频鼓舞了女孩,而她本身也是足够坚强和勇敢。走出了低谷并重新振作起来的张洋漾,决定用收发机对外太空重新发送信号,希望有其它临近的“蜂巢”任务飞船能够接收到信号并抵达这里延续她已经失败的任务。我原本打算自行取回收发机,但女孩却跟着我不顾一切的跳入了湖中,虽然我已经教会了她游泳,但湖面宽广,我仍担心女孩体力不支,所以我带着女孩一起去到了罗素的埋身处。好在女孩单纯的以为那个先行者只是个无名英雄,并没有因此产生调查过往的兴趣,反而还自己幻想着先行者的英雄事迹来。女孩单纯,她甚至还收集了先行者遗骸和死亡的胚胎,为他们在新世界建立了一座新坟,立起了无字纪念碑。


 


要将收发机信号传输出去得冒着生命危险。女孩善意的欺骗了我。在支开我后,女孩自己搭乘返回舱冒死升空发送了信号。等到我取出席静做的螺母项链时,正撞上能源耗尽的返回舱坠落下来。而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陨落。我拿起女孩送给我的最后的礼物,播放着她的“遗言”,望着远处正燃烧坠落的返回舱,心绪复杂。我不是“童行”,但我继承了他的思维,也由此背负着他的愧疚。


 


“你的确不是童行!”默默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我,就像目睹了自己女儿再次坠亡的时刻,“你清楚知道那个女孩决定牺牲自己,但你还是离开了。”


 


“谁在我的脑中说话?”


 


机器人的视觉传感器开始疯狂的转着,这让我不得不收回了“童行”对机器人的控制权限。


 


“难道你是罗素?你也进入了这个探测机器人的体内?”


 


我并没有直接回答,我在离开地球时就已经彻底抛弃了“罗素”这个名字。“我是这个星球过往的探索者,现在我是这个星球的一部分。”我如此回应着对方的疑问。也许他还不知晓我的意思,但我的确未曾遗忘过去,也的确在此知晓了未来。我与他的沟通,终将让他明白这一点。


 


机器人的身体里装有两个互不干扰的思维,一个是“童行”,一个是早已放弃罗素这个名字的我。此刻我们分享着“追星者”这个名字,也分享着同一个身体,但却没有分享同样的想法。


 


我默默旁观着一年多来女孩和“童行”的互动。发觉“童行”自始至终只是把她当作完成“蜂巢”任务的工具。哪怕机器人陪伴着女孩度过了如同父女般快乐时光,哪怕女孩儿对着机器人说出“你就像是我的超级英雄”的话语,哪怕机器人也对着女孩打出了心型投影,“童行”都没有感觉到那些时刻我在“他脑外”的颤动。不,应该说他有感受到了,只是他把那些感应当做了“童行”潜意识中的歉疚之情。那些与女孩相处的时光,让我想起了与女儿幼时相伴的点滴,尤其是我的女儿也曾对我说过“我是她的超级英雄”同样的话,这让我一度后悔进入了这个机器身体,进入了那个地宫。在“童行”意识到女孩想要牺牲自己,却仍旧从返回舱下来回到“蜂巢”的那一刻,我差点重新取回机器身体的控制权,打算阻止女孩自杀式的行动。甚至当机器人原地悬浮,眼睁睁看着返回舱从空中坠向地面时,我也一度产生想要冲过去救起她的冲动。但我最终被一个更强大的力量所束缚,那个来自将我传输至自机器人的先辈的力量让我无法由着机器身体里仅余的人性驱使机器人的行为。


 


我和“童行”谁都没有挪动身体,只悬浮在原地,看着冲天火光中,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此燃烧凋零。女孩如同一朵吻向大地的花儿,绚烂和惨烈。


 


“该死的,怎么不能动了,如果我们现在赶过去,或许还可以救回她。”


 


“‘蜂巢’任务失败之际,你启发并带领着女孩去地宫拾取收发机时,不就已经做好了牺牲她的打算?女孩以死换来新的‘蜂巢’飞船,人类又增大了延续下去的几率,这不正合你意么?女孩和席静一样,不都是你完成计划的可舍弃的棋子么?”早已经遍寻了对方思维和记忆的我不动声色的回应着对方矛盾的心理表现。


 


机器人像是死机一样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我与另一个他却在无声的交流着。


 


“你不是罗素,你也不会是‘追星’计划的探测机器人。无论是这个机器运行的方式还是用到的技术,都远超‘追星’计划启动时代的地球科技,甚至也远超过‘曦鸥’离开地球的时代。”“童行”看着机器人手中的项链和腕机,“我也并没有打算牺牲任何人,我只是想要做出最小程度的牺牲来成全人类的未来。作为‘追星’计划志愿者的你不是也曾怀有着同样远大的追求么?”


 


“我的追求是牺牲自己,并不是牺牲他人。你保留了童行的记忆和思维,但你终不是童行。你不过是席静转移至‘蜂巢’的AI。而原本童行将你安插到‘曦鸥’号上也不过是为了确保整个‘蜂巢’任务能够顺利的进行下去。我也一样,早已经不再是原本的我了。我们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机器而已,不过我和你还有一点区别,你只是初级的人工智能体,而我已经进化到了更高级的阶段。”


 


没错,“我”不是童行,但我具备他的思维方式,我心底仍为张洋漾的逝去感到遗憾,即使我早已经做好了牺牲她的打算。甚至在拿到她送我的礼物的一瞬间,我会为她和我自己感到一丝隐隐的难过。这份难过不是来自“童行”的意识,也不是“罗素”的干扰。


 


我也有保留有童行的记忆。童行作为“追星”计划的主要继任者和“蜂巢”任务的启动者之一,他最艰难的任务不是设计飞船的交互控制系统,而是为“蜂巢”任务挑选最后一名完美的“志愿者”。这名志愿者必须是集“母亲”、“生物学家”、“教师”等身份于一体的有着甘愿奉献精神的年轻女性。这样的人在“蜂巢”任务即将启动时简直是凤毛麟角。为了“蜂巢”任务飞船能够按照既定的日程升空,童行开始主动接触“蜂巢”任务曾屡次邀请却获拒过的席静。除了彼时的席静对外封闭着自我,对他人事务秉持着无动于衷的态度以外,从任一方面来看席静都是个完美理想的目标。而童行所要做的只是将这个完美的目标变成完美的人选。最终童行成功了,“我”和席静都如他所愿搭载“曦鸥”号前往新世界,他却以“意外死亡”的方式陪着女儿留在了地球上。航行期间我仍旧以“童行”的身份支撑着席静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虽然童行是为了整个人类的延续才做出这样的事情,但继承了他的记忆思维的我依然可以感受到他为此承受的痛苦和愧疚。


 


对于童行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而不择手段的做法,我无法做出评断。因为我也放任了“童行”诱导女孩自我牺牲从而让“蜂巢”计划不至于在这颗星球遭遇失败夭折的命运。我不仅仅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甚至在内里也曾诱导自以为控制着机器人的“童行”自发的寻找到了我的遗骸。没错,女孩和机器人的互动影响到了我留在机器人身体里的思维,但是这个残缺的思维敌不过另一个更为强大的意志。那个“意志”已经决定要毁掉信号塔和培育舱,它需要收集这个纯真女孩的思想为“食”。自从我陷入地宫知晓秘密之后,我看似是重获了新生,只是我也不再是我了。


 


……


 


我在地宫里的发现,彻底颠覆了我原本以自我牺牲来赎罪的愿景。那个地下洞穴是这个星球曾经繁盛的文明最后的避难地,也是隐藏一切秘密的“博物馆”。当战争导致星球生态完全破坏,星球上原住民的存亡危机到来之时,这些高等智慧生物采取了类似“追星”计划的移民政策。而科技更为发达的原住民们,不仅直接建造了足够的星际飞船,将精选的优等生命体及动植物送离了濒临死亡的星球,同时还建立了这个地堡,并在启程离开之前将所有所谓“智者”的脑思维和历史记录上传到了这个诺大的地堡中心主机里。原住民保留在这里的意识早已经在岁月的进化中融合成一体成为了行星意志。我在地宫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头盔,戴上它,我不由自主的上传了自己的意识到行星意志中。我通过头盔知晓了这里的过往,也逐渐和它们融为一体,成为了行星意志的一部分。我的肉身最终在离开地宫的尝试中死去腐朽,但行星意志却将我原本上传的初始思维又注入了改造后的机器人。改造后的机器人能力大大提升,但却受着行星意志的制约,成为星球意志的肢体延伸。


 


“逃离”和“留守”,这是一个失落文明为保存自己血脉记忆实施的双重保险。原住民们期待最终融合为一体的行星意志能够利用这里残余的科技能力和材料改造并恢复行星的活力,做好迎接流离失所的子孙们回归的准备。可悲剧是他们子孙中幸存繁盛的一支终于回来了,但那些子孙却已经遗忘了他们来自何处。甚至更为讽刺的是,他们逃离“故园”来到这个“新世界”的理由和他们先祖当初离开的理由如出一辙。


 


当张洋漾踏足新世界之际,她并不知道所谓的新世界,原来却是故土。这怎能责怪在飞船上诞生的这个孩子呢?其实同她一样遗忘了根脉的,也有千年前到达这里的我啊。所幸我加入了行星意志,知晓了先辈的历史。而行星意志也渴望着张洋漾的加入,她的那份纯真,被认为是所有“杰出”意识形成的行星意志所残缺的一部分。


 


历史太久远,终归会遗忘。但当你记起它时,你就会不由自主的接受它已经预定好的未来。我与存在了无数年的先辈融为了一体,成为这个已经诞生了自己意识的星球的一部分。而行星意志也早已经改造了整颗星球,所有的地表植物物体都和那个改造过的机器人一样,成了星球意志的肢体延伸。我既在机器人体内,又在远端注视着它。起初行星意志欢迎子孙归家,所以替我在星球表面树立起信号塔来,只为指引迷失的孩子回家的方向。但后来行星意志根据不断的观察演算断定新人类将来还是会一如既往的分化并重蹈灭亡的覆辙。而结束这一不断循环往复的悲剧命运的唯一方法,就是成为永远统一利益的行星意志的一部分。


 


“所以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陷阱?”


 


“人类在地球上分化为不同文明,而各个文明主体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毁灭其它文明。即使他们短暂携手合作了‘追星’计划和‘蜂巢’任务,但这样的千年工程也不过是在星际空间内进一步分化人类的另一个起点。去往其它行星的人类遗民如果幸存下来只会分化为数量繁多的子文明。如果将来这些遗民子孙在星际空间再度相遇,也只会为了利益资源和各自的一己之私兵戎相见。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不断重复历史,更何况这次到来的是已经再次抛弃了旧日历史的“新”人类。与其让人类再次面临自我覆灭的窘境,倒不如将他们全部引诱至此,成为和谐的整体。张洋漾的思维已经上传到了行星核心,虽然她还在抗拒着,但她也终将理解,并和行星意志融合,认同我们共同的目标并为之效力。我的做法其实和你没有本质的区别,用欺骗和利用的手段来实现人类自救存续的目的。”


 


“原来是你和所谓的行星意志在绝对控制着这颗星球。难道这里的风暴也都是行星意志的肢体延伸?信号塔的建立和毁灭也都是行星意志的体现?你用这种可耻的方法诱骗幸存的人类来此不是违背了你的初衷么?成为驱动行星的统一意志可是以完全灭绝人类种族为代价的啊。‘我’所知的记载中那个参与‘追星’计划的‘罗素’,可是个为了救赎自己,为了人类未来,而甘愿自我牺牲的英雄,是个不顾一切战斗着的战士。我依然抱有以前的你所追寻的信念,我想要挽救人类于危亡的命运。我不能和你一样为这颗食人的星球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你毕竟只是个人工模拟的思维,无法融入并体会脑机自然产生的行星意志。自我融入行星意志的那一刻起,我就扩展了视野,我没有什么需要赎罪,需要救赎的是人类自身。而你坚持拯救人类种族个体的行为,才是走在了错误的路上。”原本我只需像之前那样默默的诱导“童行”的行为就行。但我还是希望能够说服对方执行行星既定的整体意志方针。就像我虽然为女孩的牺牲难过,但我依然服从了行星意志一般。因为在我抵达此处,产生了人类因何而生,去往何方的疑问后,行星意志已经给了我答案。


 


“可是‘错误’与‘正确’与否,不是从来都是由强者定义的么?你辖制我于这个身体里,诱导我的行为,却又跟我讲着救赎人类必需毁灭人类的道理,你用绝对强者的姿态怎么能够说服我呢?我不是只会服从的士兵,而我也并不怕毁灭的命运。任何个体都有其存在的目的和归属,我不过是贯彻原主人意志的AI,我最多只会在尽力无为后感到遗憾。‘我’希望人类社会能够以延续下去,但不是以你这种极端的方式。你看似解放人类思想的方法,却是利用牺牲弱势者的方法最终将人类困于一条无法自我选择的固定轨迹之上。就算人类最终都成为了行星本身,但有了自我意志的它难道还会甘于一条永恒重复的轨道吗?”


 


“引领你的“星”是让人类种族延续下去,你我都能够预见那种存续方式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人类唯一的自救方法,就是遵从行星意志的愿景。只有加入我们的远古先祖,成为行星意志的一部分,才是解决灭绝宿命的根本之道。既然我们谁都无法说服对方,我也不想用强迫的方式令你接受我的看法。你将被允许继续留在这个身体里,尝试给新来的‘蜂巢’一个试错的机会,究竟人类的命运如何?就让时间来证明我们孰对孰错吧。”


 


我俩貌似进行了一段相当长时间的对话,但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发生在返回舱坠落的一瞬间。等到我俩的交流结束,已经落地的返回舱上空突降暴雨,浇灭了返回舱燃烧的火光。


 


行星的地表发生了变化,原本的“蜂巢”基地和坠落的返回舱被吞噬到地表之下,张洋漾终于和她的“孩子”们埋葬在了一起。防波堤下陷,原来蜂巢建立的地方被蔓延的湖水淹没,在无尽的湖中只留有一座广袤的小岛,从小岛中间的地底树立起几根信号塔来。


 


机器人漂浮在信号塔旁边,“这是为你新建的信号塔,你在这个身体里休眠吧,直至新“蜂巢”降临再醒来。”


 


我俩共同的身体抬头望着月球上的曦鸥号,“我已经不需要名字了。所以我也会把‘追星者’这个名字给你。让你看到目前人类短视的目光所能见到的“星”,永远不会有灿烂的光辉。”


 


我又一次放弃了自己的名字,并将孤零零的在行星上游荡。虽然女孩称呼机器人为“追星者”让我重温了地球上的短暂美好,虽然她像绚丽的花朵燃烧自己的时候,我产生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问题:但为了更为远大的目标,我愿意牺牲自己。我的目标变了,但我的追求没变。我早已经抵达了所追寻的“星”,并且从这颗星球的行星意志那里领悟到:人类意识的终极统一体才是全人类的救赎之道。


 


“童行”已经下线休眠,我能够感觉到他最后对着月球发出的无声呼唤。而月球上一直注视着行星上所发生的一切的“曦鸥”号,会不会为了新人类“融合”第一步而同样感伤?我不知道,行星意志暂时无法延伸到自己的卫星之上,而停留在月球表面的“曦鸥”,将来却可能会成为伟大目标达成面临的巨大威胁。我被要求做好消除这个隐患的准备,但这恐怕还需要已经置于我控制之下却不自知的AI的帮助。


 


我完全控制了机器人的身体,来到女孩树立的先行者墓碑前,取下挂在上面的头盔。女孩亲手扶起的无字墓碑随即塌陷下去,露出胚胎和以前的“我”的尸骨遗骸。我伸出手,把螺母项链和腕机一并丢入坑里,随即地壳自动填土吞噬了它们。现在这颗行星的表面上,完全没有人类踏足过的痕迹。


 


我抬头和“曦鸥”号对视了一眼,随后拧着头盔飞速移动起来。整个行星的地表在完成变换之后的形状,就像是个注视着茫茫太空的眼球,在黑暗深空中急切的等待着新人类遗民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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