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深,远处的山峦虚幻得像是藏着游龙,在喉底闷声低吟。
秋末的天气带着一种幽幽的凉意,少穿一点儿都会让人不住寒颤。宁冬躲在自己的小茅庐里,靠着火盆取暖。他平日里在官道上卖些茶水,是那种真正的小本生意。官道上的旅人们累了就在茶铺歇个脚,叫上一两碗清茶解暑去乏。宁冬的口才不错,经常给闲坐的旅人们讲些乐子,逗得他们开怀大笑。运气好的时候,会有那么些达官显贵多赏他个一钱半子儿,他便去临近的村子里换点儿酒吃。
其实宁冬是一个深谙茶道的人,他店里真正的好茶藏得也不少。但是一般的客人在他这里只能喝到一些最次的茶屑沫。令人惊奇的是那些客人喝了之后仍会觉得清爽精神,真要究其原因,也只是此地的山泉水可口一些罢了。
他的那些好茶只会给他看得上的客人。这些客人有的是浅卜神算的道士,有的是隐居山林的骚人,也有富甲一方的游商,自然还有权利不小的官家子弟。但不管是哪一类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宁冬的茶能让他们开口,而他们一旦开口宁冬就能知道一些远高于茶价的消息。这些消息帮着宁冬逢凶化吉,在这个离江陵城不远的地方过着自己的安乐日子。
偶尔宁冬也像现在这样把那些好茶拿出来自己躲在屋子里偷偷地喝,雨天过往的行人很少,也不怕被常客们看见。他以前住在江南的时候,总是听茶园里的茶农们讲多喝好茶延年益寿的道理。宁冬没想过长生不老,但是若能活个百八十年,心中终究是喜的。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好听点儿叫聪明,难听点儿就叫贼。
宁冬将棉衣裹得更紧了些,可这件缝缝补补了许多年的老家伙并不怎么耐寒,冷得他打了个喷嚏,又往烧着茶的火盆边儿上靠了靠。妻子在一旁煮着粥,柴火发着干瘪的燃烧声。
“这种鬼天气也不知道大哥出去干嘛。”宁冬搓着手,不住地往手心里呵气。
妻子笑了笑,盛了一碗热乎乎的米粥端到了宁冬旁边的矮桌上,她的厨艺当真不错,简单的白粥都让宁冬馋的想要咽口水。乳白的雾气扩散开,将寒气严实地挡在了外面。
“谁知道呢。”妻子在宁冬的身边坐下,炭火把她的脸照得通红。
“采薇那丫头呢?”
“在里屋睡觉呢,一天都闷闷不乐,谁让你不允她跟着大哥上山。”
“这丫头!”宁冬一阵苦笑,“整日里就黏着大哥,也不知道大哥恼不恼。”
“得了吧,你也知道大哥宝贝着她呢。”妻子倒是笑得爽朗。
“店家!店家!”忽然门外传来了旅客的声音。
宁冬闻声走到门边,撩起门帘看了一眼。那是一位三十出头的书生,牵着一匹黄瘦的老马,此刻正站在低矮的墙垣门下,门头和一旁的“茶”字旗并不能为他遮风挡雨,整个人的衣衫都被雨水打得湿透了,腰间的璞玉洗得洁白。他见宁冬从房间里漏了头,歉意地笑了笑,问道:“店家,这会儿还做生意吗?”
宁冬打量了书生一番,看着他着实有些落魄,心生恻隐,朝书生招了招手,道:“外面湿冷,小兄弟如果不嫌弃,就进里屋来坐坐吧。”
平日里做生意,茶客们聊天喝茶都是坐在院子里,实在是太阳毒得狠了,宁冬或者妻子就会拿着蒲扇给客人们扇扇风,极少会让人进得茅屋里面去的。熟识的人都问宁冬,你在家里边儿到底藏了些什么宝贝,旁人都见不得的?这些时候宁冬只是摆摆手,笑而不语。
其实这间茅屋很小,压根就塞不下几个人,而且四处都堆放着一罐又一罐的茶叶,就显得更加狭窄,除此之外当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书生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浸人心脾的茶香,不由得赞叹出声,宁冬的脸上露出了些骄傲的神色。
“不知道公子是办什么差事,如此大雨天还出门奔波?”宁冬安排着书生在对桌坐下,给他掺了一杯茶。妻子将刚煮好的米粥呈给书生一碗暖暖身子,书生不住地道谢。
“哎,说来惭愧,其实我今日往江陵城去,是追一笔债的。”书生腼腆地笑了笑,也不知是因为好不容易暖和了起来还是怎么,脸上浮现出了一点儿红晕。
“追债?恕我直言,公子的性子如此温和,怕是很难把这笔债款追回来吧。”宁冬挑了挑眉,轻轻地笑了一下,“而且我看公子这一身打扮非富即贵,怎么还会亲自上门追债呢?”
“我们家只是做一些珠宝生意,哪里算得上什么富贵人家。”书生连忙摆手,“这笔债款对我们家非常重要,倒还真的需要在下自己跑一趟。”
“珠宝生意?重要债款?”宁冬玩味道,“公子的生意可比小店要富贵多了。”
“怎么会!”书生笑着说,他在怀里掏出了一块小巧的玦玉,双手珍之又重地递到了宁冬面前,“先生,做的也不是一般的茶叶生意啊。”
宁冬愣了一下,死死地盯着书生,心中一惊。
雨越下越大,呼啸的风中隐约雷鸣。
书生离开了茶铺,骑着老马背向江陵而驰。马蹄悠扬,溅起一人高的水花。他的脸上有一口刀伤,手上提着一袋茶叶,茶纸上沾满了鲜血,任大雨滂沱,却是怎么也洗不干净。
大约行了有两里地,有一个人坐在马上,闲适地撑着一把伞,静静地等着他。
书生很有礼貌地向他行了行礼,道:“单先生。”
姓单的人看了他一眼,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托福。债追回来了。”
“你受伤了,看起来,不怎么顺利。”那人说话冷冰冰地,分明是想带着关心的意思,但却怎么也不让人察觉出来。
“我有些小瞧了宁冬。”书生自嘲地笑着说,“一是没想到那么多的珠宝都没能打动他,二是没想到他的功夫还凑合。‘鬼驿’这个行当的人,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
“但他应该还没那个本事伤到你。”单先生淡淡地说。
“好吧好吧,我承认。同时我还小看了那个妇人,脸上这伤,是和宁冬正斗着的时候被那个婆娘砍到的。”书生用手摸了摸脸上的伤,其实伤口不深,只是简单地渗出了一点儿血,“单先生你也知道,我可得靠这张脸在青楼里面多找上几个姑娘玩儿玩儿呢。她这婆娘给我划了这么一道口子,作为对她罪过的惩罚……
“我只有把他们两个都杀了。”
“刀客要随时警惕,不然总有一天会在阴沟里面翻船。”单先生点了一句,他其实并不在乎中间发生了什么,他看到了书生手中的那包茶叶,有这样的结果就什么都无所谓。他对书生的提醒也算不上善意,书生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工具,而天下工具数不胜数。
书生似乎对单先生的话也没有怎么听进去,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过‘鬼岚刀’出门了没有回来。这条命没有拿下,那边儿不会有什么意见吧?说起来我还想和他较量一下呢,哈哈。”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儿冷。书生下意识地将褂子裹紧了些,不过浑身湿透也没能暖和到哪儿去。
“没关系,有东西就行。”单先生将伞收了起来,“走吧,回去了。”
“是。”
单先生两腿一夹,马儿吃痛,向前飞奔而去。书生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一直都猜不透单先生,这次也一样。单先生习惯把他的一切藏在眼神里,而此时眼神藏在了雨中。
两人就这样一路向北,一路上雨复天晴,可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