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来到南朗的时候,我以为这里便是世界的尽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灰蒙蒙的,没有一点海阔天空的感觉。后来我听说这里三面都是大海,我来时的那条路是唯一一条可以通向外面的路。自从我留意方向以后,我再未走过重复的路,在我的内心莫名涌出无尽的厌倦。阵阵寒风袭来,我明白是时候停下来了,毕竟冬天不是一个适宜流浪的季节。虽然这里依然没有什么值得眷恋,但此刻,我只得半倚深秋,半推半就。
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山坡上,我有了一个家,一座简单的茅屋,面朝大海,一切都是新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世代以在海边捕鱼为生。他们淳朴、善良。但我毕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想要他们真正接纳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实我也不敢奢求太多,只是想着可以安安静静地生活,慢慢的可以融入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人给我机会,我会等到这里的花开,继续流浪。
有人说,憧憬也是一种幸福。从前我以为憧憬的幸福在于对将来的一种期许,是在透支将来的幸福。但是我现在才明白,所谓憧憬的东西实不实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憧憬的感觉真真切切的属于现在,属于自己。
自从在那个雨夜里的小酒馆饮过酒之后,我忽然变得落寞,变得对滚滚红尘充满了向往。自由所能给我的快乐已经索然无味。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由于我便似水,离了水定是活不成,可若只有水,也定是活不长。
我人生开始的十年,在那高墙深院的繁华里与世隔绝,而后的六年,我在离山的凄风苦雨里与世隔绝,最近的几个月,我在人海的浮沉里与世隔绝。现在我愿意为了这个世界敞开心扉,也许这永远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只有孤独才是和我两情相悦,但是我愿意在这里等,等这一山花开的时间。
我的生活变得规律起来,每天打猎,然后去远处的一座集市,换一些有用的东西。天越来越凉,我用积攒的兽皮糊满了房间,我曾以为,我一定可以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我开始努力与人沟通,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我也渐渐有了一些认识的人。在集市上,在山林里,在大海边总会有人对我嘘寒问暖。似乎我已不再像从前那般孤独,但是我知道,没人把我放在心上。他们图的更多的不过是一个陌生面孔的新鲜感,把我当作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过客,也许就是我的宿命。
而在我尚未体会到融入这个世界的乐趣时,我首先体会到了融入这个世界的凶险。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总能感觉到在我的附近,有一道道凶狠的目光射向我,如同猛兽望向它们的猎物,让我不寒而栗。
天渐渐凉了起来,染尽了漫山的黄叶。我已经不像刚刚来到这里时那般有热情。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不经意间想起那些可怖的目光,也会常常在不经意间打算着当春暖花开后我的行程,甚至有时候我会幻想可以去到大海的另一端,看看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一天的黄昏,天气出奇的暖,即将归山的落日映红了半边天的云彩,甚至海面。云端的天空透射出沁人心脾的蔚蓝。海边轻风微浪,宁静给人无限遐思。独自躺在海边柔软的沙滩上,在我的视野里,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但他们却融合的如此完美,让我不禁陶醉。
倦意袭来,我闭上了双眼,似乎又找回了从前漂泊的感觉。没人给我关怀,也没人需要我的挂念。所谓孤独,无非是把自己留给自己。今夕何夕,从来都不重要。我决定今夜抛开所有的顾虑和渴望,留在这里,忘了我的归宿,忘了我的人生,忘了我的一切,与此良辰美景为伴。孤独,原本就是一个人的放纵。
那天我很快便睡熟了,或许任何时候放下都是一种解脱。我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梦见自己在落英缤纷中背起了行囊继续远行,竟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海的对岸。那是一个恍如人间仙境般的世界,那里比我之前到过的任何地方都要美丽,都要富饶,那里没有战争,没有种族。最为奇怪的是,那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我、关心我,就像在那个世界里等待了我很多年一样。在梦里,我看到了我的笑容,久违了的笑容,足以融化所有的记忆。
等这样的一场好梦需要很多天,甚至很多年,然而破坏它却只需一抔黄沙。就在我正兴浓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有点点黄沙缓缓坠落在我的身上,当我依依不舍的作别了美梦之后,蔚蓝的天空和火红的晚霞都已不在,视野里只有繁星点点,它们依旧无眠。借着海上渔火的微光,我看见眼前有一个女孩站在我的面前。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秀眉微蹙,如润玉般的肌肤略显苍白,娇小的身躯在寒夜里犹如弱柳扶风,虽是荆钗布裙,却清新脱俗,手里攥着尚未撒完的黄沙,不言不语,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严格地说,我们也是认识的,只是彼此之间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更是从未交谈过,但是我们在集市上见过很多次,我记得她的一颦一笑。即便如此,我们在此相逢,也叫我颇为惊讶,隐约间竟有些传说中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当我从沙滩上站起来时,才感觉到阵阵寒意,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想必很是狼狈,她看到后便扑哧笑了,笑容纯净的宛如天边的月色,“原来你也知道冷啊,我以为你寒暑不侵呢。”
听完我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解释道,“黄昏的时候,独自欣赏此间的风景,竟不知不觉睡着了。这秋深露浓的,你怎么独自一人到了这里?”我很诧异我居然是在关心她,很多年了,除了我娘,没有人关心过我,除了我娘,我也没有关心过别人。
她听到后居然又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她才继续说到,“你这人真的很奇怪,难道你之前的岁月都不是在这人间度过的吗?都已经入冬许久了,哪来的秋深露浓?”
原来此时已是冬天,也许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知晓这个讯息的人吧。想想不觉黯然,我对她尴尬一笑,颇为自嘲地说道,“之前?应该是只在世上,不在人间吧。水又未曾结冰,天又未曾下雪。”
从我的话语中她似乎听出了什么,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缓缓说到,“今年的冬天的确暖的怪异,不过毕竟已是冬天,一场大风,说不定便是天寒地冻,你一定要小心。”
我的内心涌起一阵暖意,不知为何竟想起了那夜小酒馆里的店家,对她轻轻说到,“谢谢你。我会的。”
她又笑了起来,一扫之前的阴霾,是那样的清纯可爱,“谢什么,只盼你不要怪我扰了你的好梦。”
我也笑了,“怎么会?梦总是会醒。”
“哦,那我要走了,你也快回去吧。”说完便要转身而走,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我说道,“对了,以后不要轻易出门,最近外面会很危险。”
我很诧异,忙问道,“为什么?”
她很认真的对我说,“在大海的对岸,是一片长年累月征战不息的土地,远比我们这里北方的战事惨烈的多。那里的战俘常常会被卖作奴隶,而我的族人也会飘洋过海,做这营生。过些天我的那些贩卖奴隶的族人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很多奴隶的买家都会来南朗,像你这般无依无靠的被人顺手掳走也是很平常的事。坦率地说,像你这般的人本就极有可能是逃亡的奴隶,又和我们的部落没有什么瓜葛,没有人会干涉的。”
我不由得想起刚才的梦境和那些可怖的目光,唯有颓然一笑,“我会的,但我真的不是奴隶。”虽然我从不轻视奴隶,但我很讨厌这两个字眼。
她莞尔一笑,“不重要,即便你真的是奴隶,我也希望你能重获自由,即便你真的不是,一旦被人戴上了枷锁,烙上了烙印,你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我们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什么也改变不了,唯有自求多福。总之,你自己珍重吧,我要走了。”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夜幕之中,恍然之中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微张着嘴,却想不出能让她再留一会的理由。直到她的背影已经完全消失,我才又想起了什么,大步追上去,然后叫住了她。
她很是惊讶,歪着头看着我,“你还有什么事吗?”
“能不能告诉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想了想,然后答到,“丁丑年十月廿一,已是虹藏不见的时节了。”
回到茅屋之后,我第一件事便是用箭头在墙上刻上了一行字,“丁丑年十月廿一虹藏不见”,因为今天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我将不再过那没年没月的日子,有些东西我将不再遗忘。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喜悦,亦或是在海滩上睡得太好,总之,那一夜我居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虽然我确定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确凶险万分,但是这个世界从未像今天这般感觉真实,望着墙上那行小字,忽然有种降落人间的感觉。想必上天此前定是睡昏了头,被那位姑娘的话惊醒了。清晨的时候,凛冽的寒风便迫不及待刮了起来,没有多久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严冬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