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国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抗击非典的时候,有一个人心情就像腊月寒冬的飞雪,一片冰凉,忧思烦闷,心乱如麻。
这个人就是赵世荣。
市地税局接到一份匿名举报信,举报冯阳地税局局长赵世荣越权为企业减免稽查税款一百多万元,数据有零有整,事实有根有据。
市局局长接到举报信后不敢私扣信件,当即交给了市局纪律检查组温思清。
温思清与赵世荣交情不错,拿到信件的第一时间就给赵世荣打了一个预防针。
按说这种行为都是违反组织纪律的,属于给被查对象通风报信。
念在多年好关系的份上,再三思考后温思清还是最终拔通了赵世荣的电话。
为了掩人耳目,他先给赵世荣发了一个短信,大意是让他在方便的时候返回一个电话。
赵世荣一听大脑就嗡的一下刷成了一片空白。
水泥厂税款,越权减免!
这一箭正中靶心。
这不是一般的违章操作,是明目张胆在违反组织纪律,在违法行使权力,是玩忽职守,是严重渎职。
他心里对这些概念无比清晰。
这不是写份检查就能应付的事情,也不是受个处分就能抹掉的事情,这是要免职甚至还会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的。
如果上级调查属实这不只是要把局长丢掉贬为庶民的事,而是弄不好会获刑丢掉饭碗。
再一想,也许没事。
市局下来调查的一定是温思清组长,以前的关系不错,他一定会看在以前的情分上袒护的。
这种想法在大脑里仅仅停留了不到几秒钟就又被一种阴影遮住,他会吗?
现在的人情都说薄如蝉翼,山雨来时各自飞,人家凭什么为一个摇摇欲倒的树木而挡风?
又转念一想,县水泥厂的检查税款一百多万是不争的事实,可当时是吕县长亲自打来电话让把税款的事缓缓的。
他说企业正面临技术更新资金困难,以后新的一套设备上马就会使税收有大幅度的提高。
县长说不能把企业一棍子打死,必须培植税源才行。
也许有县长这块挡箭牌就会没事,毕竟地税局开展工作要受到当地政府的支持和领导,领导传达县里的精神和意思当然要和县地税局的一把手打招呼,这也是人之常情。
县长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作为一县所属的地税局局长又怎能不执行?
很快这个概念在倏尔之间又去之无踪。
县长大人当时候为企业着想是一片好意,但是,这种口授又岂能做真,既没有录音又没有摄像。
再说即使是县长当时这样说,站到人家的大局上和位置上都是无过。作为下级,作为一个党培养多年的地税局局长兼书记,单位一把手,最起码应该明辨是非,起码应该知道自己肩上的职责,最起码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再或者,即使是在无力抗拒上级领导错误命令的时候也应该和上级主管部门透个气,汇报一下工作难处,让上级领导出面解决。
但是,没有!
他没有这样做!
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糟糕,更没有预料到不怕无心做只怕有心人!
顿时,他颓废地瘫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就和当年失火后的胡学治一样,一种不祥的感觉就像洪水一样滚滚而来,席卷了整个大脑。
明亮的灯光照射着办公室内的一桌一凳,绿色的大叶花木无力地低垂着,满书柜的书刺眼地在玻璃内龟缩,空荡荡的沙发散发出一缕寒气,白色的地板砖倒映着不柔和的灯光。
也许很快这里将不再属于他,这里将给他画上终生事业的句号。
他苦愁冥思就像一下子在高高的云梯上跌落到深不见底的谷底。
一切都变得灰暗起来,一切都变得毫无生机。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冯清水!
他在最失望最无助的时候没有想到别人,而是想起了一个平时从不在意的很普通的职工!
他以最快的速度拉开办公桌的抽屉迫不及待地从抽屉里一把抓出一个小小的电话号码本,飞快地从本子上扫视着,然后注目在冯清水的名字上。
这个号码簿上是全局职工的小灵通号码和家庭电话号码,以及局里各个股室的内部电话号码。
他随即拔了冯清水的小灵通电话号码。
几声嘟嘟后,对方无应答。
他又毫不犹豫地看着冯清水家里的电话号码点了几下。
在他的焦急等待中对方传来了接听的声音。
让他心焦的是对方竟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喂,谁呀?”
赵世荣故意把语速放慢:“冯清水家吗?他在不在?”
“他刚出去,你是谁呀?”对方又问。
“我是赵世荣,麻烦你叫一下他,我和他有事要说。”赵世荣很客气。
赵世荣说罢听到话筒里那个女的呐喊了一声:“清水,你的电话”
又听到冯清水走近问:“谁的电话?”
那女的不加避讳地直呼其名:“叫赵世荣。”
然后对方传来了冯清水的很恭敬的声音:“是赵局长吗?”
“是。”赵世荣一听是冯清水接起了电话故作矜持地:“冯清水你现在抽空来一下我的办公室,我有事和你说。”
冯清水一时不知赵世荣有何事。
局长大人亲自给他打电话是破天荒的事,一定有要紧事。
他搁下电话就急急忙忙骑上摩托车赶了过去。
走进赵世荣的办公室,赵世荣示意他把门闭上。
冯清水的心中更加感到神秘不解且反常。
不知道一向对他少言寡语的局长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世荣没有直奔主题而是先从冯清水个人事上入手:“清水你今年快有四十了吧?”
冯清水一听赵世荣问起他的年龄心中不免一阵激跳,不会是要给提职吧,要不,局长怎么会大黑夜叫来问起一个职员的年龄?
“虚岁四十。”冯清水不假思索地回答,眼光中不免带着许多不解和希望。
赵世荣故意装作镇定的样子:“哦,我像你这个年龄已经在市局当办公室主任了。”
冯清水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哪能和局长比。”
就在冯清水怀着希冀的心情等待能从赵世荣的口中听到自己心中所想所求喜讯的时候。赵世荣的话把他从不着边沿的幻想中拉了回来。
赵世荣并没有提到冯清水年近四十该如何重视和提拔,而是直接转到了一件很实际的事情上,以致使冯清水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
赵世荣的脸上带着微笑,眼光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并不平淡:“清水,我记得去年县水泥厂的检查就是你去的,是吧?”
“嗯,是我。”冯清水看着赵世荣点了点头。
“案卷还在你手里放着吗?”冯清水明显感觉到赵世荣脸上的微笑在减少,眼光里的神情在变得认真且严肃,不,应该更多的是期待。
冯清水的回答看上去使他很失望,而且是非常沮丧:“没有了,刘局长已经从我的手里要去了那份案卷。”
赵世荣脸上的微笑消失得一干二净,而且还有几分惊异。
他的目光从冯清水的脸上移开盯着面前的水杯足有十几秒,然后,深情肃穆地又把眼光投到冯清水的脸上:“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会去保管一份已经撤案的案卷?”
说这话的时候,冯清水感到他有点吃惊和诧异。
“去年接近放假过年的时候,他没有说要亲自放那份案卷做什么。”冯清水实话实说。
他当时确实搞不透刘有才的用意。
然后赵世荣的目光呆滞半晌不说话,接着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了冯清水一眼:“好吧,没有其他事了,你回去吧。”
冯清水从赵世荣的办公室出来,心中说不出的一种滋味。
或许刚才的期待有所失落,也许是觉得赵世荣今天把他疾风急火地叫来谈话有点蹊跷。
他似乎有一种直觉,那份案卷一定不寻常,要不然刘有才年前为什么要私藏?而赵世荣为什么又刻意提起它来?
不过狼也罢虎也罢,那些森林中的事谁又能弄得清楚,管他呢,还是趁老母亲来到家里多回去陪她聊会天比啥都强。
赵世荣听着冯清水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不免感到了无限的失望和恐惧。
刘有才为什么要唯独保留那份案卷?会不会与这次的举报事项有着直接的关系?
如果不是刘有才所为,其他人怎么会知根知底?又怎么会有证据?
他叫来冯清水的最终目的并不是只是案卷的问题,而是在重大案件审理书一栏上曾经签下过他的大名。
现在回想起来追悔莫及。
他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就不考虑后果竟然不管不顾在上面签了字。
如果那份案卷还在冯清水的手里该有多好!
他可以直接从冯清水手里要过来把签字的一页抽出来烧掉,或者就是给冯清水许下重愿也算,他不会有半点犹豫。
可是现在的问题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复杂,既然已经被刘有才扣起来就说明现在想把那份签字的案卷抽出来已实非易事。
他意识到将意味着他的一切要被那份案卷打入冰底。
一股沮丧的情绪充斥了整个大脑,麻木的四肢没有一丝温度。
他感到他的心脏握成了一个石头般的拳头,身上的血液将要停滞。
他的目光痴呆思绪麻乱,有一种泰山将要向他压过来的感觉。
他的心口将要窒息。
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放在领口想松一下,但他又意识到领口的衣领早已全部解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昏昏欲睡地半躺在靠椅上眯上了散光的眼睛。
那一夜,他办公室的灯光一直亮着。
他一直卷缩在那把老板椅子里,直到晨曦的光亮掩盖了室内的灯光,直到楼道里早起的人们传出朦胧的脚步声。
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再和别人提起此事,画蛇添足越描越黑,有些事欲盖弥彰反而会适得其反。
既然刘有才已经事前扣起了那份重要的案卷,就一定有他的用意。
当时这件事他是在会上安排的,没必要再去向别人辩解什么。
如果刘有才无心找麻烦,他会主动把案卷交出来,如果真要做文章,也只能随他了。
他选择了等待,在煎熬中等待,等待市局调查组的到来。
内心充满了诚惶诚恐,充满了听天由命。
直到又一个星期一市局调查组才姗姗来迟,根据举报内容,他们直接对有关人员进行了约谈。
这次约谈的对象几乎涉及了半个冯阳地税局中层领导以上的干部。
从参与检查的人员到稽查局审理人员,到刘有才,再到曾参加县局对县水泥厂一案集体审理的所有人员,就连分管稽查的副局长任必长和分管税政股的甄祥源也未能置身事外。
从对稽查局检查人员和审理人员的约谈中,调查组得到的信息是这个案件刚开始的时候按日常检查在稽查局内部运行,后来听刘有才说是县长给赵世荣打了招呼让把对此案的检查停下来。
从对任必长和甄祥源的约谈中得到信息是,由于县里让先培植税源,对县水泥厂的检查只好半途而废,没有减免税的事。
因为大家都知道,如果说出有越权减免税的事实就无疑是自寻烦恼,作为班子成员也都有脱不了的干系。
从对刘有才的调查中得出的信息是赵世荣受县长的指示让稽查局把此案所涉及的税款先放一放。
按说调查至此,只有到县里和有关领导认证一下也就算过关,毕竟地方政府都有为企业庇护的通性,也有为地方经济着想的倾向,指示下级单位尽量为起步企业减负截流也属正常。
调查组不得不到县里找到了当时候的吕县长,吕县长虽然已经调到人大却对此事供认不讳,说当时在会上就这样要求过有关部门在水泥厂更新设备生产重新起步之际尽量给予照顾和帮助。
调查组得到了冯阳县的回复觉得可以交差,就返回了市局复命。
没过几天市局就又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这个电话直接打到了市局局长的办公室。
电话中说当时候稽查局已经完全检查完毕,税款和处罚金额都说得有分有厘。
剑指稽查局!
说稽查局枉顾法律尊严伙同地税局领导私自越权减免税款,让国家受到了一百多万的损失。
并且说如果市局调查不出真相,他还会向省地税局举报,一直举报到底。
市局局长把温思清叫来郑重其事又做了安排,让他们再次到冯阳地税局进行复核。
这次复核要仔细。虽然县里有对企业保护的地方主义思想,但一级地税部门毕竟是执行税收法纪的部门,只能以法律法规为准绳,如果此案已经立案并开始检查,就必须要有结果,也必须要有执行,如果那个环节出现问题就不能逃脱责任追究。
温思清二次重返冯阳地税局从源头开始查起,稽查局稽查股和审理股都互相认证是此案已经查出结果交于稽查局长刘有才后被退回。
经对冯清水的调查核实,得知检查案卷现留存于刘有才手中。
冯清水突然意识到当时候将案卷交给刘有才的时候中间既无证人也无纸质回证,如果刘有才矢口否认跳进黄河也难说清。
幸好在抽屉里还留有一份稽查报告,而且这份报告审理股也见到过。
调查组顺藤摸瓜将矛头指向刘有才。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刘有才并没有半点隐讳,而是毫不掩饰地把那份文书一页不少地交到了调查组。
在调查组和其他人看来这也许是刘有才无奈之举,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到了关键时刻谁会不为自己的出路着想。
他把这个检查文书交出来,不管是为了自救也好还是心甘情愿也好,对赵世荣及其不利。
调查组的目光不得不指向他,案卷白纸黑字,赵世荣同意将此案搁置的签名赫然眼底。
赵世荣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有口莫辩。
就因为他的几个字洗脱了对所有人的责任,稽查检查人员、审理人员、分管领导,最直接的就是稽查局长刘有才。
赵世荣之所以这样做也有他的难言之隐。
他是冯阳县地税局的一把手,他必须听县里的话,他必须和县里搞好关系,他不得不这样做。
在这件事件中调查组得出的结论是赵世荣并没有接受企业的任何贿赂,排除了原来人们的种种怀疑和猜测。
任何理由和借口,包括所为的道义和不得已的初衷在法律面前都是那样无力和苍白。
第二轮复核完毕,市局不得已对赵世荣做出了最严厉的处理:免去其党内外一切职务。
经再三和检察机关协商后,检察机关决定对其处以罚款,在刑事方面不再进一步起诉。
这样一来,不幸中之万幸的是赵世荣可以将公职保留下来。
在这个举报案件中每个人都得到了教育,似乎其中又有着诸多的无奈和委屈。
有人说赵世荣的落马是他咎由自取。
他只顾头上的乌纱帽,只知道和县里通融关系,置国家之重大损失于不顾,疏忽了法律神圣不可亵渎的尊严。
如果他以党性为原则,以国家利益至上坚持税法,大不了就是在冯阳县占不下去,最多也就是被调离到其他县,绝不会有这样可悲可叹的下场。
还有人说如果稽查局不把赵世荣那份签字的文书一并拿出来,也许没有证据,赵世荣就会免于被撤职,最大也不过是党内受个警告。
更有人说刘有才提前将文书放起来就是怕冯清水他们把赵世荣签字的那份文书抽掉。
如果抽掉,赵世荣就可矢口否认,那样的话刘有才就有推脱不掉的责任,或许他连公职都会不保。
还有人说刘有才提前有意把文书私藏起来就是为了给赵世荣埋雷,到头来一炸一个准。
甚至还有人说刘有才给赵世荣留下一个死证,看上去或是出于无奈博得别人的同情和理解。其暗中会不会和举报人有勾搭?他会不会就是背后的始作俑者?
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种版本的说法,各种角度不同的猜测就像破窗的散风从四面八方吹起来。
其中之谜也许只有刘有才自己明白,也许谁都不会明白,也许事情本身就是一种不由人意志为转移的无奈。
总而言之,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