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
也不知是不是母亲,在冥冥之中,听懂了他的期待。
母亲眨了眨眼。
瞬间,吴放龙觉得太阳出来了。
它照亮了一切未来。
不过这样的醒来,也很不彻底。
最起码在沉檀外祖父眼中是这样。
他瞧着自己的妻子,眼神空洞,像是在看人,又像不是。
好似肉体醒来,好起来。
但灵魂没有。
“让奶奶的喜来冲一冲,是对的,最起码随着时间近了,妈开始清醒了,对嘛?”二女儿来拜寿早,给外祖父当军师分析。
二姨娘家里有钱,其实,外祖父完全可以叫二女儿帮帮自己。
但传统社会,极少说,父亲问女儿要钱的。
且二姨娘新添了女娃娃,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她又一惯大手大脚花销,也没什么积蓄。
便是来拜寿,也就拎了些云片糕。
不过这糕点难得,老人也爱吃,倒挑不出错。
“对头。”这时候的外祖父,对西医失望,对中医失望,也不可避免开始求神拜佛。
他说:“找个大师来看哈子,到底囊个回事。”
所谓大师,是不是真的大师,没人说得清。
但确实是从道观里请来的。
这道观,也不知是哪年的道观,传承的哪一脉,已无人去认真追究。
但政府都承认了道观合法。
相比观里的道士,应该也有法律承认的道法吧!
这道士道法如何,沉檀外祖父不清楚。
但他一张嘴应该修得不错。
张口便说出外祖父想听的话来。
道士说:“病人明显遇到喜事,枯木逢春,但三魂七魄还没归位,贫道来做个法事,祛祛病邪,将三魂七魄归拢,再好生调理,就万事大吉!”
外祖父听了很高兴,便问要多少钱才能万事大吉。
道士嘴果真修成了精,他捻着不长的胡须,微微眯起精明,且透着世俗的双眼,他说:“这病邪不是普通病邪,应是疑难杂症,钱越多,越有能大吉的可能……”
外祖父便把家里所剩的钱财,一并给了他。
是想万事大吉的意思。
只是这钱财,在道士眼里,确实算不得多。
所以他朝着外祖父打个稽首,说:“钱意便是心意,虽说你钱意不多,但贫道知你心诚,所谓心诚则灵,贫道尽力便是。”
二人约定,在曾外祖母大寿当晚,借着寿喜,借着高朋满座,来一场法事。
不过做法事,还缺道具。
要外祖父准备的东西,也不多。
一碗百家米,一把桃木剑,一只小公鸡,一碗黑狗血。
但这些东西,都比较难得。
尤其当时的外祖父,家底都已经掀空。
百家米,是要一家一粒,凑足百粒之数。
桃木剑,得用五十年以上的老桃木。
小公鸡,需用元阳最盛的公鸡。
黑狗血,必用纯黑雄犬,不得有一丝杂毛。
那日道士走后,沉檀外祖父便犯了难。
离曾外祖母寿辰不过三四日光景,哪里能凑出这样多的稀罕物什呢?
可难又如何?
外祖父看看痴呆的外祖母。
难也得想办法啊……
“你莫灰心丧气……”外祖父对着外祖母说,“难搞是难搞,但我想办法,再说了,主席讲,人定胜天,你再撑一撑,说不定,就胜了老天爷。”
也不知这话,是在安慰早就听不进话的外祖母,还是在安慰自己。
但在找材料那几日,外祖母确实撑了过来。
她一日醒个三五时辰,总是要醒来的。
没见着,那口气落下。
没见着,撒手人寰。
五十年的老桃木找到了。
在深山老林里找到的。
外祖父不知能不能砍,便削了截枝桠,磨磨砍砍,做成剑的模样。
小公鸡也买到了。
顶漂亮的小公鸡,元阳盛不盛不清楚,但尾巴上那几根毛羽,生得是真的漂亮。
油光锃亮。
北关村很少有人家里养鸡。
这鸡,是从谢三妹家买来的。
钱先赊了账,等来年还上。
就住在一排屋檐下,倒也不担心沉檀外祖父赖账。
黑狗血也勉强要来了。
说是勉强,是因为人家不舍得杀狗。
村上的土狗,都是看家护院,谁舍得吃呢?
但狗是王梦生家的。
他知道外祖母情况,也知道现在,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求个心安罢了。
不走这一遭,早晚还是要麻烦他去的。
索性杀了狗,留着过年吃狗肉。
不过那狗杀了,才发现脚趾间有一小撮白毛。
外祖父摇摇头,不介意了,他说:“有总比没得好,跑好几个村,找不到纯黑的狗,死马当活马医吧。”
支撑到现在,已经是在求解脱了。
但外祖父没想到,最后难倒他的,居然是他一开始以为,最简单的百家米。
“给不得,这个米是福气,给了你,我屋头就少了福气!”
“我听说细娃儿要吃百家米,没听说病人还要吃这个,你莫不是哄人哦?”
“一百家,囊个多人家,你偏偏来找我,你都看不惯我,还来求我爪子呢?怕不是给了不好,你故意陷害我。”
……
这样的声音,很多,很多。
倒不是真舍不得那一粒米。
只是大家都觉得晦气罢了。
又不给钱,白给的东西,谁给?
也确实也很多不来往的人,不愿意伸手帮忙。
尤其是很多外姓人。
他们与吴姓族人生活在同一个村子,却又格格不入。
生活完全两条平行线,几乎不相交。
所以他们无动于衷。
一直到曾外祖母大寿前一日,装米的碗,还只到一半。
但外祖父没办法了。
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懊悔过,为什么不早点去请道士。
也懊悔过,平日为什么不多与人结好。
也怨恨过,觉得这些人嘴脸实在可恶。
但他最难过的,还是时间不等人。
外祖父必须得忙曾外祖母大寿的事情了。
从那日早上,清早五点,便有喧天锣鼓声敲响着,往外祖父屋里来。
沉檀被这震天声响吵醒,起床去看。
站在二楼阳台里向下望。
两队穿红袍、披红褂的男人,裹着红头巾,整整齐齐行着。
四人锣鼓开道,四人抬匾,四人跟随替换,而后重复,再重复。
总计三十六人,如一条红龙,飞进了外祖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