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床以后,才听说父亲、三伯一家几个带着五伯家的两兄弟,同黄长年去了黄岩。说起五伯,昨年盐价太低,五伯又没了女儿,癫狂下被四伯诱去春芳巷,赌了一把,四五个小时,输了一切,最后几亩盐田也没了,如今病在家里,大小人都说他快散掉了。村里的老人说,他生了一种病,这种病叫“惑心”,当年夏王爷府上就有一两个得这种病的小辈,最后都疯死在不知哪一处隐秘的地方。这病的病原,据老人讲,就是四伯那样的“夜妖”。据老人讲,社会上四处都是夜妖,他们在村头诱拐淑良洁净的妇女,在赌场哄骗五伯一样温吞老实的男人,他们召闲散的懒汉、富贵的洋商和吃不够的狗官,来打砸诚实的农民、织母和渔夫。据老人讲,甚至,这夜妖,不仅已经统治了上海、广州、北平一类的都市,他们更是日本、苏俄、美国、德国、英国这一些帝国主义国家事实的主人,在那些国家的大都市里,夜妖冠冕堂皇又富丽堂皇地,谈论着他们淫秽下作的欲望,让不诚实不辛劳的人们崇拜他们、歌颂他们,让诚实辛劳的人因他们的正直和对道德的知晓而受辱。我自然是不会也不想尽信这些矛盾和想象的童话的,但这个世上,许是真有无数能惑人心神的、离奇的街道与物品。毕竟,谁也不会知晓,连五伯这样在挖共用的坦沟与水浦时比谁都卖劲的独身人,也会迷恋春芳巷,到失去一切之一切的境地,而我们家里拼命筛出的小钱,前年年前时,还填不够给各家叔伯姨舅的糯米钱……
今天下雨,河里流水也急,恐怕前些日子的上游也下了雨吧。漏掉的咸泥同小路自己的泥土一并混乱,路烂得连牛马车和小推子也难过。在路上遇到张怀知,他家住在夏王爷府不远的去处,听说这两日那里到了一位大官,大到同蒋委员长、林主席、汪主席不差多少,这几日那宅子的玉石台阶又快被奉化的贤良给踏破了,确是热闹的一年。据说那人是去拜访住在雪窦山上的叛徒将军,此事镇周围村落的人都很知晓,但是大人也常说,如果遇到那些三色难看的外客,一定不能说半个“将军”的将字。
听汪老师说,今年镇上的劫案很少了,于是听汪老师夸赞了一番如今的治安。老师是江苏人,那边劫案似乎很多,奉化的保卫团资金充分,劫案向来少,尤其是今年,蒋委员长回乡后,调来了许多的军人,聪明的劫匪也不会专拣这样的地方大闹吧。而且偷摸的事情还是寻常,保卫团内几个大户间的胁迫与赖皮,也总是在不停地表演着,对于生活在此的人,倒也没特别的变化。
我今天的午饭是煮好的、凉拌的芹菜与笋子。笋还未到狂长的时候,可是家里面米都少了,便挖了些不大长的。今年的芹菜倒是长得喜人,这样的时节便已翠绿。正巧,母亲的一位朋友,在川虞教书的易女士,前几日带来了一些镇江的香油与香醋,以及易女士自制的辣椒油。尤其是这辣椒油,我吃过许多回,哪次都深深地以为这是非常的美味,并不会太辣,使用后喉里会扶消起飒爽淋漓的欢畅。用这些拌料做出的菜自是极香,大家看到、闻到了,便围上来,有人要分,有人作抢,结果是包括我在内,所有在午餐做了热闹事业的人,都因为不好好吃饭,被罚站数落了一个小时,我的手都被打疼了。事情的结果更是糟糕:许多人因为没吃成学校的堂食,造成了粮食的浪费,又被继续数落一番,屁股个个绽开了红火又滚烫的花。而我毕竟是自备的凉菜,之后还是好好地吃净。周玉农是带头抢我食物的人,屁股也被打得最急,想来往后几日,他定是会尽全力来捶打我一番。这苦事是无所谓,可只怕他们的拳脚痛不得人,又把怒火发泄到我的书本上。上次抄书,可是辛苦极了。
放学后,我把先前写好的小寓言书付给张先生,又继续自张先生那里领过本子与铅笔写作。我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写怎样的内容,写多少的时间,因为我没有钱,以我的家境,又恐怕必须放弃去中学的念头,张先生叫我不要担心费用的问题,鼓励我继续写,超额的写,自在的写,写下去,写到成长的尽头里去,写到成人的尽头里去,先生说:“即便你以后读不了更高级的学校,但你依旧可以来学校借书,找我拿纸和笔,你更可以继续写作下去,哪怕只是在每日挖笋、晒鱼和挑灰劳作的尽头。”这令我非常感动,但我仍然没有涌出怎样的热泪,只能默默地鞠躬和感激,然后与张老师别过。
回家时,我们,木二、白师爷、赖骨头——还有我这矮蜡烛,都是些怎样难听的诨名啊,几个人特意绕到了夏王爷府上去看。一见,确实十分热闹。王家用光滑的白石砖铺好的小停车场上挤满了黑色与军绿的汽车,着长衫与西装的男人来往着进出府邸,夫人们也穿着各样好看的服饰,随着大声说笑的男人们,轻声呵呵地在大门附近来回,像是在跳舞一般周旋着。我们今天没有见到那位大官,不过大官后天会到镇广场来,给邻近四所学校的中小学生作演讲,我们高年级的作为代表要去听,据汪老师说,这一位大官是社会福利事业的倡导者,在上海过着非常忙碌和充实的生活。现在看到了这一情景,便明白了这些达官贵人,究竟过着怎样忙碌与充实的生活。连生活都像跳舞一般,而不是踩着咸咸的泥泞,在晒场与水渠的井陌上跑。
回家后,我主动报告了被老师批评的事情,这是因为想着父亲不在、花点时间总能把情理传达给母亲的缘故,也正如我的料想,毕竟错不在我,没有受到过多的责罚,只是要我以后可以去跑场上吃东西。我刚想提醒母亲今天下雨,可是,一想到回来时全没见到昨日在棚外还没拉进的干货,便不再有心去纠缠这种无谓的细节。
3月3日补记一段:昨日夜里,静达的肚子疼痛,哀嚎了有一会儿。远达很生气,拉扯住我,一个睡熟了便什么也听不到的我起来,让我一并去骂小妹。我不情愿地起床,走近小妹,发现他竟濑出了一滩血尿,我和远达还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一时惊得讲不出话,静达也疼得哭喊着,便跑去叫醒在棚内的椅上昏睡着的母亲,母亲的反应没有我们那么大,但脸上也有着明显的不安。不过,过了一会儿,随着静达疼痛感的减少,母亲一面使我回避,并令我去打些水来烧,一面叫远达平息,帮着静达换装。母亲自己则在放着易女士赠送图书的小木箱里,找到一本书,在我们一旁翻看起来,之后和静达远达谈了谈话,然后单独同我讲了,这是女性的一种独有的生理现象,有一些人会因为这种现象感到疼痛。母亲和我讲,她依然想把静达和远达送到易女士的学校中去,说那里只需付象征性的一点圆子钱,就能学习许多样的东西,询问我的意见,我说这是大人的事情,我们小孩子都听父母的主意,母亲听后,深深地松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便叫我去睡,未再多说些什么,又走进了乌黑和发冷的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