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平闭着眼睛。他不敢去看祝筠,他不想看见从任何人眼里流出的惊讶与鄙夷,尤其是少爷。
“我先扶你回去,疗伤要紧。”祝筠未再多问,只是平静道。
院里人围着孙平团团转,高照觉着自己没必要久留,便道,“我那边还有事情要忙,先回了。”
“将军慢走,请恕长安不能远送。”祝筠沙哑着声音。
高照走了两步,又转身道,“若有难处,可以去找我,我这几日都在郡守府。”
祝筠感激,“多谢将军。”
郎中在帐子里为孙平敷药。许是哭得厉害,泪干了就容易犯困,祝筠倚着香案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混杂在炉香里,顺着鼻息渗入梦中。祝筠又梦魇了,梦里是白玉京的旧事。
他被打发陪酒侍奉客人。祝筠本想把客人灌醉,自己便能一夜高枕无忧。可那位客人偏是个灌不倒的,兴致一高,就把祝筠摁在床上。
祝筠慌乱中打碎了花瓶。捏着碎瓷片,不敢划伤客人,只能比着自己的脖子。
所幸客人是个有理智的,没有再逼迫祝筠。客人玩儿的不尽兴,白玉京免了客人的酒钱;白玉京赔了酒钱,气便撒在祝筠身上。一顿鞭子,把祝筠扔了回教坊。
前院的人总说教坊里脏,可对祝筠来说,这里是白玉京里最干净的地方。
柳管事听闻祝筠的事,勃然大怒,深深觉得祝筠拂了白玉京的脸面,也拂了自己的脸面。兜着一包碎瓷片就哗啦倒在了祝筠眼前——是祝筠之前打碎的那个花瓶。
“跪上来!”柳管事大喝一声。
祝筠不敢动。
“学什么小丫头做派,白玉京里还想守身如玉!”
柳管事捡起一块大的碎片,塞进祝筠手里,捏着祝筠的手就往他脖子上抹,“来,死给我看看,你不是宁死不屈吗?”
祝筠挣扎着,手里握紧瓷片努力抵抗柳管事的力道,身子竭力向后仰避开瓷片的锋芒。
“既然贪生怕死,还要什么贞洁廉耻!”柳管事一脚踹在祝筠的膝上。
祝筠应力跪在碎瓷片上,像几千把匕首同时插进来,祝筠身子一颤,刹那间失去了痛觉。只觉膝下是冰块一样冷;待冰寒散去,剧痛袭来,犹如虎兽撕咬,直扑心底。
祝筠闷哼一声,那一刻他真想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可是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一个人会在意一个男倌的生死,更没有人会问一个男倌因何自戕。小人依旧作威作福。
祝筠最终忍住了。也忍住了不甘的泪水。
手上的瓷片滑落在地上,鲜红的血珠滚落,和膝下的血融汇在一起。
“给我老老实实跪在这,让所有人都看看你这副贱骨头!”
柳管事剥去了他的上衣,打量着祝筠背上新落下的鞭痕,颇有趣味地拾起瓷片,又在背上狠狠添了十几道。
秋风萧瑟,肩上的落叶成了祝筠苦中作乐的陪伴。
往来的倌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听到了窃窃私语声。
后来,有人偷偷告诉他,柳管事在他背后划得那几道血痕,其实是个字——贱。
郡守府院热闹的像赶大集。夕阳下的影子格外长,也衬得院子里格外凌乱。
“郡守大人,青天大老爷啊,凤鸣霞的父母官啊,您可要为小人做主啊!”
酒楼老板激动地数落燕国使团令人发指的行径,“他们冲进小人的铺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了店里的伙计。这个是凤鸣霞从未有过的强盗行当呀!”
这边郡守扶起酒楼老板,安抚着表示会为他做主;那边燕国使节就理直气壮地发话。
“郡守,我们燕国使团为了两国和平远道而来,贵国不但在谈判桌上咄咄逼人,还派细作混入使团住宅,窃听消息、妄图行刺。今日若不给个交待,我即刻率使团回国!”
“稍安勿躁,大学士稍安勿躁,”郡守猫着腰,用朴实的方言安抚着,“我已经派人去追查啦,很快就会有消息。”
“大人啊,您不能胳膊肘朝外拐。您得先让他们把钱赔了。”酒楼老板仗着这任郡守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寸步不肯退让。
“老板啊,咱这样哈。燕使是在本官的辖区里糟了贼,才牵连老板你遭了殃。是本官治理不利,本官的错。这钱本官给你补上。”说着就掏出一锭银子塞给老板。
“大人,小的不差这锭银子。小的跑您这来,就为了讨个理。”酒馆老板据理力争。
“小老板,刺客跑进你的酒楼,然后销声匿迹。怎么说你也逃不脱干系。这要搁燕国,完全可以治你个窝藏逆犯的重罪。”大学士恐吓。
“你、你你、别吓唬人,这是魏国,凡事要讲个证据。”
“酒馆老板的话在理。”齐时衡摇着扇子走出来。
“嘿呦,齐相。”郡守焦头烂额半天,可算是盼见了救星。
“大学士妄言刺客是我方派出的细作,有何凭证。若无凭证便是欲加之罪。”
“无论是细作还是刺客,事情是出在你魏国的地盘上,此事当由你们负责。”大学士喷出一口唾沫星,“如果魏国管不好自己的臣民,可由燕国代劳。”
“可如果大学士嘴里说的刺客是个燕国的卫兵呢?燕国律例严苛如斯,卫兵叛逃,不足为奇,这也要我大魏的衙役帮忙捉拿吗?如果燕国君臣不会施行仁政,魏国不建议传授治国之道。”齐时衡的扇子在空中飞舞,绕得大学士头晕。
“齐相真是一张巧嘴。”大学士嘴角抽了抽。
“大学士拿不出细作的证据,我这却有燕兵大闹长街的证据。为了两国的和平,大学士不先把毁坏财物的账结一下吗?”
大学士正被气的吹胡子,就听门外女子高声道,“银子,我出。”
大学士回头,见来人正是大公主和三皇子,慌忙行了个礼。
“没想到燕国使团里还藏着位公主。”齐时衡摇着扇子拱手行礼。
“齐相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玩儿得不错啊!”大公主冷漠地赞扬。
“公主说的哪里话,我这人心直口快,哪会玩儿这种手段。”
“不是你,那是谁在背后打江北的注意?”大公主环顾了院子里的人。
齐时衡的扇子敲敲嘴,这该死的心直口快。
“是我。”明王站在屋檐下,一下子汇聚了院内所有人的目光。
郡守觉着自己大概积了八辈子的德,才有这么些个大人物接二连三出现在眼前。
明王接着道,“谈判还未有定论,公主就将江北纳入燕国的国土,未免太心急了吧。若江北一事触了公主逆鳞,公主大可找王姬理论。”
“我就说吧,那个明王不是软柿子。”三皇子站在公主耳畔嘀咕。
“闭嘴。”公主不悦。
双方正僵持不下,郡守府的大门又开了,浓郁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三皇子看着来人,忍不住嘀咕。
“我来替王姬送信,”俞宗臣拱手拜会,“不曾料想大公主和三皇子也在。”
明王踱步至院中。
“既然公主也在,我就不再去燕使府上叨扰,”俞宗臣掏出两封请柬,一封交给明王,一封交给大公主,“三日后王姬在江北小筑设宴,诚邀两国使臣,小叙江北愿景。”
“请俞少君转告老师,我北燕一定参加。”公主道。
“承蒙厚爱,魏国使团定会如期而至。”明王道。
高照回来的时候,郡守府的大门是敞开的,门外停着四五两马车、两排燕兵、一队府兵,和一些看不出谁家的随从。
高照进门,正碰上俞宗臣往外走。高照觉得自己魔怔了,难道是路上想着祝筠的事情,不自觉又转回别苑了?
高照后退两步,抬头看木头牌匾上写的确实是“郡守府”。再看迎面走来满目笑意的俞宗臣,还真有种阴魂不散的感觉。
“高将军,又见面了。”
“王姬的内外事务都靠俞少君奔走,真是辛劳。”高照面上恭维道。
“和将军一样,各为其主罢了。”
“俞少君执行家法也真称得上铁面无私。”
“哪比得上将军治军严明。”
“这就要走吗,不再多坐会儿?”
“不了,本来就是为王姬送信。何况院子里势同水火,实在不宜久留。”俞宗臣拱手告辞。
俞宗臣话里带着话是个什么意思,高照懒得计较。但一见院子里对峙的双方,心里也猜到了一二分。
“哟,都站着呢,怎么不进去坐?”
虽是盛夏的黄昏,院子里却寒气逼人,高照一句话出口,愣是被寒气冻成冰渣。
高照瞧见郡守带着酒楼小老板灰溜溜缩在墙角,顿时又明白了六七分。长街出了刺客,他们来兴师问罪。
明王手里的请柬传到了高照手里,高照这回全明白了,大公主此来根本是为着江北。
“没想到魏国使团里也还藏着位将军。”大公主冷冷道。
“毕竟燕国有大公主驾到,我大魏国得摆个同等的阵容迎接才显得够诚意。”齐时衡打着呵呵。
“诚意?嘴上说着赔偿给大燕的江北,背地里联合王姬算计,这就是你们魏国的诚意?”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也没想到王姬会看中江北。”齐时衡故作委屈,“王姬的意志可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哼哼,江北的事,我大燕认了。其他的事情,我们还可以好好谈谈,”公主阴冷一笑,“譬如战俘。”
明王的气息变得急促,眼中泛起腥红。
高照按下明王,道,“我们静候燕国使团大驾。”
“高将军看着眼熟啊!”公主打量着高照的脸。
“公主也眼熟,应该是鄂北战场上打过照面。”高照不想东窗事发,立刻转移公主的注意力。
“是啊,那一战可真凶险,我记忆犹新啊。”公主见大学士和使团里许多人都在,便道,“我看谈判也不需等明天,夜长梦多,就现在吧。”
“既然公主发话,我们恭敬不如从命,里面请。”明王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喂,皇姐,我们不追究细作的事了?”三皇子扯着公主的袖子悄悄问。
“不必了,也不会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