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大冬天,外祖父却出了汗。
那汗没有热气。
冰凉。
像是人心。
“我手里头不宽裕。”外祖父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就像牙膏挤到了底。
既艰难,又痛苦。
“为啥子不宽裕呢?”大外祖父明知故问,“你五个娃儿,三个妹娃儿都嫁出去了,彩礼钱呢?捉龙出去打工,也该给你邮了钱回来了吧?放龙还小不说,就带个放龙,有好吃力嘛?要花囊个多钱?”
“有啥子彩礼钱嘛?”外祖父说着二人心知肚明的话,“送的聘礼,全是床单被套那些东西……”
“捉龙没邮回来钱?”大外祖父面上还是替弟弟担忧模样,实则心里痛快极了。
每一个问题,得到外祖父亲口承认,他心里就愈加快活。
那些年所受委屈,今日似乎能一并偿还。
“他游手好闲,哪有钱给我呢?”外祖父很少真的诉苦。
只是今日,他对着亲哥哥开不得玩笑。
所以那些真话,也就没法,当玩笑话说出。
“不是说他跟到大姐夫去滨海城市混得好得不得了嘛?”大外祖父也是真好奇。
他知道弟弟家境困难,但不知几个孩子过得如何。
人心隔肚皮,他偶尔也会猜想,是不是那几个孩子过得好日子,不带自己父亲过?
“混得好个屁!”外祖父的回答,叫大外祖父心满意足,外祖父说,“滚滚你不晓得嘛,就是我大女婿的二姑娘,在我这里白吃白喝三年了,一分钱没给,就搞新房子那年回来一趟,回来一趟,还不认闺女,生怕别个晓得那是他们生的……”
“都是啥子人哦……”大外祖父满脸瞧不起人,附和着自己弟弟,“生女儿哪里不好?别个想要还没得。”
大外祖父嘴里说的不假。
他头一个,就是孙子。
本想填个孙女,凑成一个‘好’字。
谁知第二个,还是个孙子。
不过,也并非说,大外祖父便不是重男轻女的人。
世上很多事情,一开始错了,便后来都是错的。
若大外祖父一开头便是个孙女,后来也指不定是个什么样的后来。
若沉檀父亲第一胎就得男,估摸也是个极好的父亲。
单从事,从人,瞧不出好坏的。
好坏的,无非都是命运罢了。
“我婆娘那个病,一年要吞我好多钱,地里搞两个钱,全给王医生了,我囊个办嘛?”外祖父终于对着哥哥,把家里四面墙拆得干净,叫他好好瞧瞧,何谓一贫如洗。
“那你要跟我商量噻,妈跟你住,确实不假,但她还是我妈啊,你不能说,要我眼睁睁看到我妈被人看不起哟……”大外祖父烟枪里的烟卷烧尽,屋里被烟浸满。
有些东西已经说完,有些事情不言而喻。
从大外祖父家里出来,外祖父一半沉痛,一半轻松,把两箩篼猪肉,挑回了自己家。
他们俩商量好……或许,也不叫商量。
强者才有话语权。
弱者只是服从。
外祖父负责办家宴。
也就是大寿那天,家里人,关系近的,都在外祖父家里吃。
大外祖父在下院宴请亲戚朋友。
好名声,当然也是他来得。
而且大外祖父还要去了,曾外祖母白事的资格。
九十高寿,瞧着福如东海,实则没几年福可享了。
往后的人生,那样孤独,那样无趣。
遍布沉疴。
孤寂哪能得长寿?
外祖父只得一一应了。
便是他不想应下,大外祖父还有层兄长身份。
也是,古时寻常人家,大儿子都是要继承家业的。
何谓家业?
除去钱财,便是责任。
对上养老,对下教导。
从哪方面来说,今日他的话,都没有丝毫错处。
但外祖父就是很不开心,就是很不高兴。
他一直到挑担进家门,脸还是板着的。
但家里,今日气氛格外的好。
吴放龙和沉檀,没有待在二楼看书写字,而是一反常态,坐在一楼堂屋。
曾外祖母也坐在窗前,浑浊眼珠里,带着笑意,带着泪,望着刚进家门的外祖父。
外祖父心下觉得怪异,又有些好奇。
之前的不甘心,在这怪异间,不知被抛到何处。
箩蔸还没落地,外祖父便震惊了。
他看见,躺了好几个月,醒不过来,也说不了话的妻子,正坐在外孙女身边。
三岁的沉檀,正拿着褪做白色的塑料梳子,像个大人一样,给外祖母,笨拙地梳着头发。
外祖母很久没剪过头发,但头发还是不长。
也就刚盖过耳朵。
缺营养,也缺光照的头发,就像干草。
没有光泽,也不顺滑。
中间夹杂着空气里的尘灰,夹杂大片头屑。
沉檀还小,不知这样很脏。
没有丝毫嫌弃。
她用圆圆的手,拿着大大的梳子,在外祖母头上横七竖八地刮。
有头屑飞落,她便高声欢呼着:“下雪咯,下雪咯,下雪咯……”
没人拆穿她,没人告诉她。
带着一股怨气回来的外祖父也没有。
他只是看着梳子那歪歪扭扭的齿,心里想着,赶场的话,得给家里添把新梳子。
外祖母是今早突然醒来的。
没人发现。
直到吴放龙进去给她洗脸,屋里才传出惊喜地叫声。
当然是吴放龙叫的。
他从前不懂事,从母亲昏睡开始,几乎没进过那屋子。
即便进去,也只专注于诉说自己堕落的人生,很少关注母亲。
他是从,跟着邵剑波一起读那些名著后,才开始意识到,病人需要照顾这件事。
所以他放寒假开始,每天都会来帮母亲擦洗脸、手、脚。
有时父亲出去忙,他也帮着喂饭。
人虽然昏睡,但吞咽的本能仍在。
不知是在照顾中,他发现自己渐渐长成大人。
还是他早就长大,只是没有机会发现。
他惊讶自己力气越来越大,也惊讶母亲的瘦。
真是单手就能扛起了。
许是他认真照拂这些时日,终于感动母亲。
今日他端热水进屋,母亲躺在床上,双眼睁得很大,就那样盯着他。
一言不发。
吴放龙几乎不敢说话。
他害怕母亲眨眼。
他怀疑这是个梦,怕只是一个眨眼,他梦就碎了、醒了。
也怕母亲不是眨眼,是眼眸长阖。
但他也希望母亲能眨眨眼。
好让他晓得,这不是梦。
好让他知道,母亲真的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