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悫将众人安顿妥当,派了医者在屋里侧贴身伺候,他挂念父亲和那个青衣人,便匆匆离去。临走前韩柏松忍不住询问,常乐赌坊与荼灵教擒困江湖弟子之事。
梅悫大大方方说道:“家父早年的同门师兄弟拜入荼灵教门下,师伯们对家父有恩,开口求了,家父碍于恩情,虽是违心,也勉强应下。家父从不让我插手当中之事,但那荼灵教的张非行事太过残暴,家父渐渐看不下去,跟他说过两次,皆被驳回,两人为此起过争吵,但都无果。家父只能暗中帮衬一二,两位少侠受伤,家父深感愧疚。”
韩柏松道:“常乐赌坊深明大义,佩服佩服。”杨家兄妹担忧温颂言伤势,双双留下来,轮流照看。
过了一夜,杨景行依旧在房中守侯温颂言,苏好在一旁帮衬,柴伯骏躺在围墙上晒太阳,韩柏松坐在墙角,双眼盯着屋中情形,心中翻江倒海,他问:“大黑影,盈儿妹妹的这位探花郎哥哥究竟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柴伯骏声音懒散悠闲,韩柏松又问:“盈儿没跟你提及她这位哥哥。”“没有。”柴伯骏答得一板一眼。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杨景行和苏好扶了温颂言,慢步到院中,韩柏松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柴伯骏忽然起身,黑影闪过围墙,落在杨霏盈面前,伸手要去拿她手上的汤盅。
杨霏盈身子一侧,避开了他的爪子,道:“这是给颂言哥哥的,你不能动。”柴伯骏脸上的欢喜,立即随风而逝,一张脸耷拉得很长。
杨霏盈笑盈盈地将热汤送到温颂言跟前,道:“颂言哥哥一定饿了,盈儿手艺比不得素芷姐姐,颂言哥哥不要嫌弃。”
柴伯骏和韩柏松并肩而坐,冷眼盯着那碗冒着热气、香气的汤,一副吃不到糖便十分嫉妒的表情,只见温颂言伸手接过汤碗,喝了两口,笑道:“你这般照顾我,素芷又要欠你一份情。”
杨霏盈也给兄长递了一碗,她笑道:“颂言哥哥替我哥哥挨下三掌,救了哥哥的性命,我也欠你一份情的,我和素芷姐姐扯平了。”
温颂言重伤方醒,虚弱无力,被杨霏盈逗得心中一乐,他道:“你哥哥重情重义,也替我挨了一掌,否则我也喝不到你这猪肚鸡汤。不过,我救他的命,是他欠我恩情,怎由你来代还?”
“我和哥哥同出一脉,血缘相亲,怎么不能?”杨霏盈笑着反驳,言语温柔,温颂言向来疼爱杨霏盈这个妹妹,重伤醒来,与她聊天,一来一往也是一件极其愉悦之事,他道:“你不必替他还,他自己已还了差不多。”
杨霏盈眼里闪烁着好奇,杨景行十分淡然,静看两人闲聊,温颂言道:“张非管束严格,我受伤以后,梅家父子无法救济,你哥哥心急之下,说了不少甜言蜜语哄了两个小丫鬟。他是探花郎,文采斐然,儒雅倜傥,一来二去,张非派来的两个小丫鬟被他哄得晕头转向,向梅坊主父子暗传消息,又领了不少丹药。”
惊讶如花,轻轻落在杨霏盈眉宇间,她盈盈一笑,格外好看。杨景行招了招手,让妹妹坐到他近身,说道:“你不要教坏我妹妹。”
温颂言不以为然,道:“我们家盈儿清丽脱俗,温柔可人,不少公子倾心仰慕,她要分得清楚什么是出自真心的甜言蜜语,什么是假情假意骗人的甜言蜜语,免得日后让人骗了。”
杨景行拍了拍杨霏盈脑袋,道:“我师父精心教养的姑娘,怎会轻易让人骗了?旁人的甜言蜜语,不听也罢,日后去逸仙谷,哥哥带你去听温少侠与素芷夫人的悄悄话,那才是真正的甜言蜜语。”
温颂言一急,苍白的脸顿时染了三分血色,骂道:“你这当哥哥的怎能带妹妹去偷听墙角?”
杨景行淡淡一笑,道:“你也是盈儿半个兄长,教她两句,以免日后让人骗了,素芷也伤心。”
柴伯骏目光一直盯着温颂言手里的汤碗,一股不悦自心底而生,化成嫉妒,直想上前将汤碗抢来。他抽了抽鼻子,黑影一窜,跃过围墙,不知去向。
阳光正好,杨温兄弟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斗起来,杨霏盈端着一脸温柔的笑意,静静坐在一旁,也不插话,苏好安静地听着,只觉有趣,心情愉悦。
韩柏松盯着杨温二人,面上更添三分不悦四分不爽快,待两人碗中汤尽,他道:“盈儿妹妹,我在这边也馋了很久,也想讨一碗热汤来喝,不知行不行啊?”
杨霏盈和苏好这才发现韩柏松坐在墙角之下,她道:“是盈儿的过错,竟疏忽韩大哥了,恕罪恕罪!”她拉了苏好,一同前往小厨房,两人一路有说有笑,转过墙角,透过窗户,看见一个大黑影。
两人一阵疑惑,踏步入屋,只见柴伯骏盘腿坐在桌上,怀里抱着一口锅,手里捏着一个大勺。他一见杨苏二人进来,当即捧起锅来,仰头一阵猛灌,喉结一鼓一息,汤水咕嘟咕嘟灌下了肚。
杨霏盈苏好目瞪口呆,又见他放下砂锅他嘴角还残着汤水,得意扬扬地炫耀:“本大爷喝完了。”
柴伯骏倒转砂锅,果然一滴都不剩,苏好莫名其妙,但也看得出来,他是故意而为之。
杨霏盈一张温柔的脸蛋儿渐渐转红又变黑,璀璨如星的眼眸里冒着怒火,她道:“你把锅也吃了罢!”
柴伯骏没想到她竟会火冒三丈,他微微一愣,也心有不甘,哼哼道:“他们能喝,我就不能喝?”
杨霏盈气上心头,怒道:“不过一锅汤,你有什么好争的?”
柴伯骏愈发不甘,又理直气壮地回答:“不过一锅汤,我赔你一锅。”杨霏盈怒气上头,不想多说,拉了苏好,转身离去。
两人回到小院,撞见韩柏松笑嘻嘻的,似逢喜事,杨霏盈阴沉着脸,劈头就来一句:“对不住了韩大哥,一锅汤全让狗喝光了。”
韩杨温三人接了一怀抱的惊讶,只觉莫名其妙,韩柏松一见苏好神情,猜想肯定是柴伯骏背后捣乱。
杨景行淡淡一笑,招呼杨霏盈到身边,道:“那肯定是一只厉害的狗,竟知道盈儿做的汤极是美味,想必他也是饿极了。颂言重伤方醒,不宜多吃,一碗刚好,汤没了也是极好,免得他贪嘴坏事。”温颂言也笑道:“那我还要多谢他了。”两人一人一语,挥散了杨霏盈心中的气。
韩柏松一溜烟跑出小院,没几步就撞上铁青着脸的柴伯骏,他眼里闪过狡黠,笑道:“大黑影,我做了一件好事。”柴伯骏虽好奇心起,但语气平淡地问道:“你干什么了?”
韩柏松得意扬扬,说道:“方才我给温少侠诊脉,我已提议他即刻动身,返回逸仙谷,逸仙谷齐集天下名药,又有一口药泉,最适合他养伤。盈儿妹妹的探花郎哥哥,当即决定,休养三日,即刻动身,前往逸仙谷。”
柴伯骏面上铁青消散三分,又皱眉问:“你为什么不让他今天走?”温颂言受伤,得到了杨霏盈全部的关爱,柴伯骏心里嫉妒又泛酸,恨不得他马上走。
韩柏松一时无言以对,他瞧柴伯骏脸色不善,问:“你这一副臭脸,是谁欠你银子了?”柴伯骏气哼哼不回答,韩柏松狡黠一笑,已然知晓。
恰逢梅悫路过,朝两人招呼行礼,韩柏松疑惑丁亥在哪里,又想去看一看他昨夜赢来的宝贝,便询问梅悫。
梅悫道:“昨夜那青衣人忽然到访,家父也请了丁、游两位前辈一同去了独妍院。”柴伯骏一听,脸色由青转黑,周遇竟然还在常乐赌坊附近,他心中顿时堵下一块石头,转身扬袖,越过墙头,不知去向。
丁亥、游远并不在独妍院,此刻院中只剩周遇与梅疏二人。
梅疏端坐在轮椅上,脸上似乎堆了两块冰,口中似乎含了三分雪,他道:“你我二人情分已尽,话不投机,如今劳动两位前辈代为引荐,所谓何事?”
周遇的目光落在他双腿之上,问道:“昨夜那少年公子唤你父亲,你娶妻何人?”
梅疏忽然一阵冷笑,浸满了无奈和心酸,“我这般模样,哪里配娶妻生子,娶了也是害人……悫儿是我义子,我视如己出。”最后一句,语气淡然,透着淡淡的暖意,他目光上挑,看向周遇,又是寒意十足。
周遇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说道:“那孩子对你极是孝顺,昨夜三更还在你房里侍疾奉药。”梅疏身子一颤,难道周遇昨夜并未离开?
周遇昨夜在屋顶站了一夜,亲眼目睹梅悫腿寒发作,又一夜咳嗽,烛光之下,脸色苍白如纸。梅悫侍疾床前,暖腿奉药,一夜不眠,父慈子孝。
周遇看在眼里,十分不是滋味,他曾经疼爱如子,最器重看好的弟子之一,如今双腿残废,满身疾病,他唯一的的孩子如此孝顺,膝下侍疾,而他上百弟子,如今孤身一人。
今晨,梅疏精神略微好转,梅悫又推着他到院中晒太阳。梅疏揣了一把黄豆,随手扔出一把,问道:“几颗。”梅悫脚步不停,轮子嘎吱嘎吱作响,他道:“八颗。”
两人转了一圈,梅疏随手扔黄豆,梅悫次次答对,梅疏道:“果然有长进,今日为父身子不适,你独自去拜会花宝钱罗佛五位爷,以礼相待,若他们倚老卖老,欺你年幼。你也无须退让,自行处理便是。记住,不管如何,你背后还有父亲撑腰。”
他最后一句,铿锵有力,周遇虽隐没于屋顶之上,却听得清清楚楚,他怔怔然如遭雷击,往事不禁晃过脑中,他为师严厉,对待弟子,只会严惩,从未为门下弟子撑腰出头。
周遇思索许久,不得答案,心中挂念梅疏,想再去探望,却不愿如昨夜那般,匆促落下,有失为师之尊。但登门拜访,梅疏未必会见,他便找了丁亥,代为引见。
梅疏打发了梅悫离去,独自见他,言语之间,隔着阳光化不开的冰,周遇道:“那个的孩子的武功……”梅疏忽然抬头,目光如剑,说道:“我儿如何教养,我自有分寸,若你此番前来,要指示我如何教导儿子,大可不必。”
他当面反驳,言辞凌厉,周遇神情一滞,微微窘迫,却道:“你如今身子不好,膝下又只有一子……”
梅疏随即朗声打断,“梅疏一生,一子足矣,我一生养一子,他一世奉一父,我父子二人,相依为命也是足够,实在不必多子才多福。”
这话如同雷霆之音,轰入周遇耳中,梅疏话外之音,讽他门徒众多,不尽心教养,如今无福。
周遇怔愣如石,耳边又响起血骨双煞等人的话语,心头渐生乱麻。
梅疏催动轮椅,转了个弯,说道:“晚辈一身病气,失陪。”他一离去,周遇也黯然转身,踏起轻功,逾墙而去,来到丁亥暂住的院子,一进门就劈头问道:“丁鹅湖,你可还会再收弟子?”
游远正和丁亥对弈,丁亥将输,便耍赖躺下晒太阳,久久不落子,一听这话,转头翻了一记白眼,道:“我可不是什么青菜萝卜、驴子和马都照收的。徒弟不在多,在于能干,若是能干,一个可顶千军万马,足矣。”他眼珠一转,又补上一句:“普天之下,也没人敢当柴伯骏的师弟!”
周遇脸色黑沉,撩衣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再问:“他究竟哪里好?你到底为什么会收他为徒?”游远嗤一下轻笑出声,伸手收棋盘,丁亥收徒的理由,普天之下只有他知晓。
丁亥一惊坐起,回想当初收柴伯骏为徒的理由,不禁一笑,如今时过境迁,被人问起,他捻着胡须,却十分认真地说道:“柴伯骏举动如风,力能扛鼎,一出手便毁了七大派宝物,却没被抓到。他名头不大好,也彰显他厉害之处,非常人能比。其二,他重诺守信,我甚欣赏。其三,他悟性极好,教起来不费劲,为人处世虽不循规蹈矩,又胆大包天,做事出人意表,能为人之所不能,敢为人之不敢,且有仇必报,从不受窝囊气,他当双阴山掌门,江湖诸派,无论正邪,恐怕都不敢轻易招惹。”
丁亥一口气长篇大论,条理分明地将柴伯骏夸了一遍,连游远也十分惊讶,周遇脸色变了三次,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丁亥拍了拍他肩膀,道:“师徒之间,讲究缘分,许是我和他有缘罢!”周遇的目光落在一堵灰色的墙壁上,似有所思,神情却愈发落寞。
丁亥不禁叹道:“旁人故人重逢,欢欢喜喜,偏你师徒相见,愁容满面,既是无缘,何必郁结。”周遇喃喃念了数遍“无缘”,豁然起身,翻墙跃走。